小说的张力
李春平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29日 06版)
《创业史》成功塑造了梁生宝这一“社会主义新人”形象。选自板乔插画作品《创业史》
这是一个语言蓬勃发展的年代,也是一个专用名词不断跨界使用的年代。“张力”原本是一个物理学名词,指当物体受到牵拉时,存在于内部并垂直于相邻接触面的相互牵引力。比如在拔河时,绳子上的任何一个截面两侧都存在互相作用的张力,使绳子处于紧张状态。现在把这个词用于小说,是指小说内部蕴藏的牵引力,是一种可以扩张和延展的力量。小说研究者和阅读者都能琢磨出它的深意,要明确表达和总结出来,却是有一定难度的。这也是小说张力的奥妙所在。
任何小说都有张力,只有大小强弱的差别。一般而论,越是好的小说越有张力。小说文本在闲置的时候,处于近似睡眠的静态,人物和故事都悄无声息地蛰居在一个充溢着文字之美的艺术世界里,所有的喧嚣和缤纷都被关闭起来,被屏蔽在我们的视野之外。只有打开小说阅读的时候,沉睡的小说生命才能被唤起,进入复苏和觉醒状态,在阅读过程中渐次呈现它的张力。小说的张力牵引着读者的神经系统,读者会以自身的生命体验去感知小说的艺术样态,在读者的个人经验与小说文本之间,实现主体与客体、现实与虚构的交流与沟通。我们通过对大量小说喜好者的观察得知,优秀小说能够帮助读者重新梳理思绪,细微地调整对周遭人物和事件的视角,改变、否定或强化此前的观点,并建立一个新的精神状态,美育功能就会悄然而至。它能够让读者在烦躁中获得安静,在无助中萌生希望,在黑暗中看到黎明,在低迷中骤然奋起,在混沌中打开一个全新的认知窗口。
根据小说的结构特点和构成要素,小说的张力分为语言的张力、人物的张力、情节的张力三个部分。
富有张力的语言中蕴含小说主旨
语言是进入读者视野的第一道风景,也是小说的颜值所在。对于小说家来说,每一次写作,都是在创造性地重构语言的张力。
语言赋能于人物和叙事,文学性、艺术性、口语化,是小说语言的基本要求,其中心价值就是语言的张力。汉字是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遗产,它的多义性、表意性、丰富性和地域性为小说创作奠定了与生俱来的优势。汉字从中华文明史的起点上徐徐走来,像一个旷古烁今的古怪精灵,生根于纸上,活跃在人间,穿越了几千年的惊涛骇浪和炮火烽烟,记录了沧海桑田。汉字既是张力的承载者,又是张力的制造者。在汉字身上,从古至今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神秘感与沧桑感。这像飘荡在天际的炫目云彩,永远离我们很近,却永远触摸不到实体。所以,汉字一旦离开了语言,便失去了它存在的最高价值和最大意义。但很多时候,单个的汉字会从写作工具的范畴中游离出来,保留着自己独立的活性,从形而下跃升到形而上,嵌入多个人文和自然学科。比如,带月字旁的汉字可以归入生理学,心字旁的可以归于心理学,木字旁和草字头的可以归入植物学。用汉语写作小说,其得天独厚的优势,非其他语言所能比。汉语形容词功能异常强大,是对人物和事物本质形态的定位工具。汉语写作的小说语言,能诗化每一个句子。这些连贯的句子们如石头铺路,可以坚硬、精致、温润、平滑、尖锐。它们就是小说语言张力的基石。
优秀作家一生都在追求语言的意义与价值,把最合适的语言表述放到最合适的位置,最大限度地发挥语言的应用功能。每一个句子都有它们的内在张力,即使粗鄙的俗言俚语,只要恰到好处地表现,也能够从平俗中脱胎换骨,以化腐朽为神奇的妙用,使其焕发出超越平俗的光亮,从而完成它的意义表达和个性呈现。句子与句子之间形成上下贯通的叙事段落,会凝结成更大的张力,成为“力”的组合,这种张力被释放出来,便有了语言的整体美感和通篇气韵。而文学研究者在探索小说文本的时候,就是在具有强劲张力的语言中去寻找小说的内蕴和主旨,发掘人物的性格和灵魂深处的奥秘。《三国演义》用军事语言建构小说的豪迈气势与英雄谋略,其张力如鲲鹏展翅,似巅峰对决。《红楼梦》用诗化语言描写四大家族的起伏兴衰和情感波澜,在生动丰富的诗文交错之中,其张力似绵里藏针、花树带刺。
人物主导着小说的气度与格局
人物是小说的必备要素,没有人物,就没有小说的存在。即使写动物,也是人格化的动物,是小说人物的变体和化身。人物的张力大小,取决于人物刻画是否丰满,性格是否鲜明,是否有深刻的思想内涵,能否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通常情况下,小说的主要角色承载着小说的终极使命,作者在立意、构思、布局等关键环节上,都要依赖于主要人物的活动轨迹和思想感情,他们与文本构建的小说世界有着密切的关联,主导着小说的气度与格局,他们必须是可资谈论和探究的阅读对象。
小说中的各色人等都要在叙事伦理和性格逻辑的统领下各居其位、各得其所,由此生成与人物自身相符的内在张力,让人物群像共同作用于小说的整体,服务于小说的全部。《小二黑结婚》中的小二黑、《创业史》中的梁生宝、《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乔厂长,这些人物张力十足、形象饱满,他们身上跳动着时代脉搏,折射着时代光影,承载着人物生命情感的雄浑和时代精神的壮阔,从而成为小说文本的顶梁柱和主心骨,甚至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学图景和文学形象代言人。
从另一个方面讲,人物概念化是张力的大忌,对人物扁平的、苍白的、空洞的描写,看上去干瘪虚弱、面黄肌瘦,是典型的营养不良。弱不禁风的文学人物是难以树立丰满形象的。究其因,是作者未能用心培植和构建人物自身的张力,导致人物身上缺血少肉、缺筋少骨,没有可以挖掘的潜能,没有可以感悟的内涵,理论上可以直接归结为作品在人物塑造上的失真。
小说是故事的家园和故乡
小说是用来讲故事的,中国小说本来就是由话本演进而来,母体依然具有实践上的示范意义。当代小说,无论你借鉴和使用什么手法,终归摆脱不了讲故事这个主轴。手法只是技巧层面的运用,单靠技巧无法完成小说的全部任务。中国故事凭借“小说”之名阔步天下,故事是小说不变的底色,小说是故事的家园和故乡,而小说也使故事有了归属感,这是故事的宿命。
故事是人物与人物之间交集和纠葛的必然结果,由若干情节和细节按照叙事伦理精密组合而成。每一个情节都在为下一个情节提供叙事动力,有序地推动故事的发展和走向。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且听下回分解”虽然不再直白地呈现,但依然存在于现代小说中。小说的张力就是推动故事的发动机。人们习惯把故事情节连起来说,这是在强调它的完整性。平时所说的故事感人,有时并非故事全部,而是故事中的某个精彩情节。
情节是人物在活动轨迹中最能储备能量和爆发能量的着力点。“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时的愤怒与绝望,诱发读者发出“恩断义绝,情为何物”的追问;“桃园三结义”用三个好汉、一壶浊酒奠定了小说的恢宏基调,成了后面好戏连台的逻辑起点;梁山好汉多次打虎,唯有武松打虎力透纸背、叹为观止;唐僧到西方取经,途遇妖魔鬼怪,磨难重重,映射了世间万象。“刘姥姥逛大观园”时的迷茫与惊讶,将穷人的窘迫与豪门的奢华瞬间放大,不能不让人掩卷长思;《红楼梦》中的精彩情节比比皆是,常常在看似不经意的对话和叙事背后,潜藏着深邃的思想奥秘。这些令人拍案叫绝的情节,都蕴含着丰沛的艺术张力,延展性强,既有横向开掘的宽度,又有纵向探寻的深度,它们像珠宝一样镶嵌在小说的故事当中,闪耀着匠心独运的艺术灵光。而读者的审美体验和情感共鸣,都是在这些情节中获取的。
小说的张力,是人物、语言和情节三方参与的结果。三者绝不可分割开来、各行其道,必须水乳交融地联合成一个整体,共同为小说的终极使命承担责任和义务。小说的张力考验着作者的内功,也决定着小说的品相,具有理论价值与实践意义。
(作者:李春平,系安康学院教授、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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