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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美寓真的哲性写作

来源:光明网-光明文化 发布时间:2021-10-08 14:00:31 浏览次数: 【字体:
  【读书者说】 

以美寓真的哲性写作

——读曹文轩长篇小说《没有街道的城市》

作者:徐妍(文学评论家、中国海洋大学教授)

  自长篇小说《火印》于2015年问世始,曹文轩就日渐告别了以“油麻地”为题材的故乡叙事。到了近日由天天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没有街道的城市》,曹文轩已将叙述目光延展至“人类世”背景下的人类境况。由以往“油麻地”系列小说中的以“美”向“真”的古典诗性写作,变化为以美寓“真”的现代寓言写作。需要说明的是,曹文轩小说之“美”,不是狭义修辞学意义上的某种审美技法,而是广义修辞学意义上的文学的哲学;曹文轩小说之“真”,不是现实世界的“真实”,而是艺术世界的“真实性”。

  概要说来,《没有街道的城市》是一部适宜少年儿童阅读、带有曹文轩所特有的古典唯美风格的成长小说,亦是一部适宜成人阅读、带有曹文轩所特有的现代哲思品格的“后人类世”寓言。进一步说,《没有街道的城市》不再如曹文轩以往小说《草房子》《红瓦》《根鸟》等那样满足于在20世纪中国的背景下对中国人如何高贵地活着进行哲学思考,而是试图在“后人类世”背景下以文学的哲学形式省思人类命运的“不确定性”,并探寻如何以某种“恒常性”应对“不确定性”。

以美寓真的哲性写作

《没有街道的城市》 曹文轩 著 天天出版社

  别“油麻地”后的哲性写作

  基于21世纪人类生存境遇的“不确定性”,这部小说内含了战争、灾变、成长、救赎、寻找、迷失、自由、哀痛、慰藉、希望、绝望等繁复、多义、悖论的现代成长小说主题,深具“后人类世”背景下一位思想者型的作家所承担的文学使命——现代性的反思性和未来哲学的建构性。其中,居于核心位置的小说主题,是童真之美如何救赎人类之罪。

  的确,这部小说依旧保有曹文轩小说特有的味道、色调和美感。但是,它的故事背景却告别了以往曹文轩小说中的稳靠的安居之地——故乡“油麻地”,而是被设置在一座被战争损毁得无处安身的空城。战争、瓦砾、废墟下的空城,俨然是充满“后人类世”寓言性质的小说空间。小说中的人物只有两个人——小丫橘花和江洋大盗金叔,具有现代小说的极简性和隐喻性。小说中的故事时间是谜一样的时间,仿若任何一段现代时间;小说中的故事空间——空无一人的“街道”更是谜一样的空间,充满废墟之感和绝望之感。与曹文轩的“油麻地”系列小说的空间广阔、人物繁多不同,这部小说效果强烈而空间有限、人物有限,但将题材抽象化,人物塑造隐喻化,使其高度寓言化,进而让思想在抽象中抒情。不仅如此,这部小说将细节具象化,心灵无限化,进而在哲学层面上体察“后人类世”背景下的人类境况。这意味着小说中作家的存在——也就是一位作家的哲学思考——才是小说最强大的力量。但这不是说曹文轩在这部小说中强加道德或强行表明文化的批判立场,他在这些方面是相当内敛的,而是说他对这部小说的节奏、语言、细节、隐喻等文学性的追求,才构成了这部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最关键要素。

  《没有街道的城市》的故事情节简约又繁复,传奇又现实。它既没有写实小说那些熟悉的特点,也没有现代主义小说那些暧昧不明的母题。小说讲述了一座在敌机轰炸中化为废墟的城市边缘处,一位有着江洋大盗履历的囚犯金叔与一位在战争中失散了亲人的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儿橘花之间发生的如父如女的感人故事。推进人物关系发展的主要故事脉络可以被概括为:隔着铁窗相遇、隔着铁窗相识、隔着铁窗相依、隔着铁窗相别……在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中,作者把一位江洋大盗的戴“罪”之身与一位女孩儿的纯美之心用节制的情感和重建的意识对照起来,并用理性的想象力去展现文学的哲学意蕴,最终呈现“后人类世”背景下被忽略的生命暗影如何被生命光焰所救赎。

以美寓真的哲性写作

插图作者:张云开

  一位古典主义者的辩证法

  这部小说的哲学意蕴尤为值得关注。可以说,小说中所有的文学探索,都旨在表达一位古典主义者以美寓真的哲学思想,即通过文学的广义修辞和“永远的古典”的审美风格来实现文学的“真实性”。事实上,这部小说内含了曹文轩的哲学辩证法:“这个世界充满悖论,充满辩证法,悖论是一种基本存在状态,辩证法是大法。当你以为太阳将阳光洒满每一寸土地时,殊不知,完全有可能有那么一片地方却并没有得到阳光的照射;当你以为太阳已经沉没,世界尽在一片灰暗之中时,却完全可能有一片地方依然明亮。”(曹文轩:《我的写作背后有哲学暗中撑腰》)

  读者一路阅读这部小说会感知到这样的现实真相:人类常常如金叔一样被命运和欲念所裹挟,不可自控地步入生命的迷途,无从选择地地遭遇“战争”等灾变。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无所作为,或束手待毙。只要人类在被困之时如金叔一样不放弃飞翔的翅膀,就很可能遇到带有圣洁之光的纯美生命,就会被纯美生命的光亮救赎至生命原初的洁净圣地。

  小说向读者展现了“后人类世”背景下那些不为人知的一切,既异常理性又饱含深情。小说从头到尾都在讲述战争中的人类所经历的创伤、苦难、孤独、疾病、离散、死亡,但同时也在讲述战争中的人类如何在心中珍视生命的希望——橘花就是那束成长在废墟之上的生命之光。曹文轩正是通过这样的讲述来向现实世界发问:假如人类遭遇了各种灾变,将如何面对?曹文轩的立场是可见的:一面通过实写人类的无助和绝望来暗喻“后人类世”背景下人类的惶恐、孤寂和荒凉,另一面通过想象人类的合作和希望来寄寓未来人类的沉静、勇毅和顽强。至此,这部小说在精神血脉上并未告别故乡“油麻地”,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接续“油麻地”的精神血脉:不仅橘花的形象塑造源自“油麻地”的精神血脉,江洋大盗金叔的软心肠也承传了“油麻地人”的文化性格。

  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写长篇

  这部小说的写作习惯、情节编排、叙述方式和人物塑造的背后,是强大的中外经典文学传统。在“后记”中,曹文轩说:“我有一个习惯:将忽然想到的一个感觉上很新颖、很独特的故事随手记在笔记本上。”这种写作习惯与曹文轩所心仪的卡尔维诺的写作习惯很是相似。这部小说的开头或许受到林海音小说《城南旧事》的启发,没准作者被《城南旧事》中小英子和一个小偷的故事所触动,然后不断在心中生长、发育,终培育成橘花和江洋大盗的故事。

  小说的情节编排也耐人寻味:正是由于中国经典作家鲁迅、汪曾祺,外国经典作家契诃夫、欧·亨利等一路相伴,才使得曹文轩在这部小说中使用了写短篇小说的方式来写长篇小说,即这部小说的情节编排是由短篇小说的一个个点、一个个片段、一个个画面组成,而不是由长篇小说的长时段的战争史实和史诗所构成。不过,以短篇小说的形式来写长篇,并不是说曹文轩有意改变长篇小说的写法,而是说曹文轩是按照“后人类世”时期的生活本来的样子来写小说。“后人类世”时期的生活什么样?曹文轩认为:“我们注意观察一下,这个世界和我们的生活,其实是由一个个板块或者说是由一个个的点和一个个片段构成的。”(曹文轩:《我的写作背后有哲学暗中撑腰》)这部小说的叙述方式也值得称道:化繁为简,举重若轻,并不直视、横扫现实的正面,而是一瞥、凝视现实的侧面,这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对现实生活的处理方式。此外,小说中的小女孩儿橘花,与废名《竹林的故事》中的三三、沈从文《边城》中的翠翠,林海音的《城南旧事》中的小英子等一脉相承,可谓深具中国现当代经典小说中古典一脉少女形象的神韵。

  总而言之,这部小说通过一位古典主义者的哲性目光,依靠中外经典文学的强大力量,在别“油麻地记”的文学世界里,既创造了纯美的成长小说,也表现了“后人类世”背景下不确定的人类境况。在此意义上,这是体察式的成长小说,也是观察式的“后人类世”寓言。而后者逾越了已有的成长小说的边界。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说道:“写作的艺术首先应将这个世界视为潜在的小说来观察。”这段话道出了曹文轩在这部小说中的写作过程——面对如此沉重、复杂的“后人类世”境况,这部小说看上去像是体察式的寓言,但其实都是曹文轩所观察的我们今天的生活。

  当然,曹文轩不像现代主义小说那样将“人”写成“兽”,而是让“兽”重新成为“人”。在“后人类世”的充满悖论的背景下,曹文轩一如既往地在小说中崇尚童真、崇尚美、崇尚爱,坚守人性的良善与光亮。即便在一切都濒临毁灭的废墟上,也满怀信心地期待一切重建那一天的到来。在悖论中坚信恒常,这就是近年来曹文轩的“后油麻地记”所追寻的文学的哲学,或曹文轩的文学的辩证法。

  《光明日报》( 2021年10月02日 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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