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中印象

皮 敏

双脚踏上去,气息款款潜沉,身子却浮起来,轻起来。目光流转间,我们便与接踵摩肩的木头宅院,与一方一寸环环相扣的石板,与头顶被街巷分割为河流一样的天空,与擦身而过如织的红男绿女,与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笑,与旧岁月和新时光,统统融为了一体。在迎面漫过来的缕缕清亮的目光里,我们就是阆中古城一个浑然天成的元素,或者说,此刻,我们一行的到来,组成了阆中黄昏时刻最活色生香的那部分。

阆中古城景区鸟瞰(阆中市委宣传部 供图,图片来源:四川日报)

我身边频频举起相机瞄准盆景、牌匾、橱窗的长发艺术家,一直在对古城建筑美学啧啧有声的戴方框眼镜的小徐老师,还有被穿越时光的叫卖声缠住腿、几次掉队的小吴老师,他们居于蜀地之外,飞越千重山水到这里,洞开的感官和陌生化视角,与此时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川北人,自然无法同日而语。这个时候,保持安静,不带情感色彩,我以为是对初入古城者最好的尊重。我们一行,无人催,也无人赶,走走停停,自然流动,就像身边一处处幽深又满布人间烟火的宅院,一盏盏高挑又井然有序的灯笼,一条条兜兜转转、飘飘忽忽走到脚底的巷子,一味地葆有优雅的体态和柔顺的眉目。

这个时候,若有霏霏细雨自天上降下来,我们不慌不忙,将备在身上的各色伞具纷纷亮出来。最好是油纸伞,就那样大大方方撑开,然后举起,像举着一些化不开的情绪,一些欢喜或伤感,一些亲密和疏离。当然,戴望舒的《雨巷》也会有意无意地荡到眼前,作为一种意象,在我们眼前摇曳生姿,水墨画般洇开。但此时天空很蓝,蓝得彻底,蓝得像一面凝固的湖。让人想把脑中的杂质一丝不漏地清空,最大限度趋近那种纯粹的蓝。大抵这样,此时此刻,出入在古城那一扇扇起承转合的门里,我们才是不着痕迹又理所当然的,就像天边无声的流云。

张飞当然是避不开的。他的勇猛,他的义气,他用传奇的一生镂刻在我们神经末梢上的那些记忆。我们走过那些街巷,绕过那些人声,我们穿过时间和传记,我们应着他的那一声声山呼海啸,一路奔来,在阆中的雕梁画栋和飞檐斗拱之间,我们与张翼德,相逢了。是的,有那么一瞬,我感觉空气拉紧了弦,有一种庄严和肃穆充盈在梁柱里,蹲伏在繁复的屏风后,游移在迷离的光线里。还有一些悲壮和豪迈,一些荒腔走板的唱段,在丈八蛇矛的锋刃上经久不息、铿锵、闪亮。我们仰视,更多的是沉默和低语。我们以接近喑哑的礼数,来完成一次练习千年的对谈、打量,以及认领。

“张飞巡城”的民俗活动流传了数百年(图片来源:南充日报)

置身中天楼外围时,人群突然有了一丝丝的骚动,第一反应是穿城而过赴宴的路上,有一匹白色如清风的小马突然脱了缰,但它并没有冒失地奔闯过来,而是兀自抖着蹄甩着尾,原地一遍遍打着悦耳的响鼻。小马的主人及古道热肠的乡邻们,正探开双手,向着那团晃眼的白,小心翼翼地围将过来。当然,这只是我一瞬间的臆想。其实是有人在呼朋引伴,口耳相传,仅仅是手心里多了一片切好的牛肉,对,张飞牛肉!化不开的,依然是它的色彩!那些酱红,立时在我们眼前晕开一张张鲜艳的脸谱,酱红之上,蜿蜒燃烧、汩汩流淌的脉络,引发了我们唾液酶的集体澎湃。于是,更多的朋友加入了进来,更多的嘴凑近了过来,更多的张飞牛肉叠加在了一起。我们置身一个方方正正的天井里,置身于一方有树有缸有桌有椅的空间里,就着阆中古城黄昏愈加清朗的天光,沾染着故事,让彩色的味蕾尖叫,以及开花。

往上,再往上,上一步台阶,再上一步台阶,我们终于站在了中天楼上。先人的智慧、谋略与布局,尽收眼底的辽阔与悠长,这些词汇都过于笼统与板正。我的眼底最后被一个字占据——瓦。一片瓦,十片瓦,百片瓦,成千上万片瓦。前后左右都是瓦,里里外外都是瓦,层层叠叠都是瓦。对,就是瓦!越往上,我就越小,越往上,我就越忐忑难安。那些瓦,来自四面八方,它们横平竖直,它们排兵布阵。它们像浪,一浪追着一浪,它们像盾,把安宁牢牢庇佑在身体之下。它们是煅烧成形的蓝色火焰,它们是奔涌千年的江河,它们是无声呼啸的鸽群和雁阵!它们势不可挡,它们包围了我,包围了我们。

但,我并未逃离。跟随我脚步的挪移,我发现我卸下了层层重量,像一尾自由的羽毛,就要凌空飞起来。我享受这种包围,同样享受这种身轻如燕的幻与错觉。须臾之间,如火的晚霞笼罩了古城的一砖一瓦,笼着四面八方涌入又交汇的游人,笼着我们匀净的一口口呼吸。世界安然!这一刻,在这方远离喧嚣的城池里,我愿意,弓身下去,化身成为匍匐在时光之上、匍匐在于古柏松木之上的万千瓦片中的一枚,用我的热血之躯,铆合成这寂静却又无边无垠的奔腾。

阆中古城(蓬州闲士 摄,图片来源:四川方志图库)

这种奔腾,一直延续到华灯初上。

乘船于嘉陵江上,隔着粼粼波光,回望这一方三面环水的城。安然,摇曳,低回,这些词语又携带着那些高古的意象一起来了。擦肩而过那艘船的姑娘在放声歌唱,在舞之蹈之;光影里,锦屏山上浓墨重彩的张飞喳喳叫着俯冲过来!愣怔间,杜甫李白先后登上了船,他们跨越千年,与你席地而坐,摇扇捋须高谈阔论。丝竹声声徘徊,在你耳畔,他们吟诵“阆州城东灵山白,阆州城北玉台碧。”轻呼“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是诘问,也是嗟叹,有一些情绪,像这阆水之上的满目灯火,像清浅的梦,纷纷扬扬、不管不顾地涨沸起来。

而此时此刻,你忘了水声,你忘了时间,你忘了身处于嘉陵江这一方水土之上,你忘了倚在水之环抱中安然成眠的那个名曰阆中的古城。你眼中,只有一个水的梦幻世界,你心中,只有一方活了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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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皮 敏

供稿:南充市地方志办公室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