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中胜事可肠断

邹安音

阆中古城(中国画) 吴一峰 作

一

四川阆中的主色调有三种:灰白、灰黑、青绿。

我时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鸟儿,静伏于锦屏山云端,悄悄打量心中的阆中,看它像一个天然的太极图,盘卧在嘉陵江边。灰白色的一面是高楼,灰黑色的一面是古城,青绿色的便是围绕着它们踯躅徘徊的嘉陵江,以及四面逶迤连绵的山峦。

“千水成垣,天造地设。”《说文解字》中用“门高也”解释“阆”。阆中四面山形如高门,因名阆山;嘉陵江流经阆山下,因名阆水;城在阆山阆水之中,故名阆中,传统和现代于此交融,静态和动态展露无遗。

我时常漫步于嘉陵江边,仰望着古城阆中,想要仔细勾勒出古城的一片灰瓦,或者一条小巷、一个院落……

我面前这座三面临水、四面环山的阆中古城,绝对是一条硬汉子,沐浴过几千年的风雨,却依然像一座丰碑,铁骨铮铮地立于天地之间。

我最喜欢在晴朗的清晨,去登临位于古城原点的中天楼,一览古城的全貌。脚步轻轻地、轻轻地踩过漆黑锃亮的木质楼梯,想要唤醒他,却又不敢惊扰他。

古城质朴而雅致,沿着中轴线铺陈,檐顶一字排开,像鲫鱼脊般有力而雄壮地叠加。那些院落不只有川北特色,很多似乎更具有江南风情,风格迥异,南北交融。“秦砖汉瓦魂,唐宋格局明清貌;京院苏园韵,渝川灵性巴阆风。”登高临远,古城一览无遗,仿佛裸露出他的心脏,他应该是想与人沟通和交流的。

倚靠雕栏,精美的窗花是古城的眼睛,也是他2300多年的守望。阆中至今流传着历史悠久的巴渝舞和巴象鼓舞,人们学着古人的样子,舞之蹈之,尽显“巴国勇士”遗风。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折服?战国时他为巴国别都;公元前314年,置阆中县;后历代王朝先后在这里设置郡、州、府、道、治所……

目之所及,灰黑色的古城紧紧依偎着那一爿灰白色的高楼。在太极图之中,我收回想象的翅膀,以虔诚和敬畏之心,倾听古城的诉说。

古城之外,碧波暗涌,舟楫渔歌,青山对峙,真可谓“三面江光抱城郭,四围山势锁烟霞”!念那旷世幽幽的远古,传说中“人祖”华胥钟情此地,在阆中南池边孕育生下伏羲。每次经过华胥广场,看见一尊后世由想象还原的华胥雕像,看见她那祖母式的慈祥面容,我都在想:她究竟温暖过多少人?

二

翻开阆中千年历史,春节文化定是其中绚丽的篇章。阆中春节凸显“春”“年”和“农耕”文化元素,至今保留煮腊八饭、吃年夜饭、祭灶神、祭祖、鞭春牛、舞草龙等年俗。那些被当地人代代相传的春节习俗和文化,像嘉陵江的水一样,流进了长江,滋养了中华民族。

阆中成为中国春节文化之乡,源于一位伟大的阆中籍天文学家——落下闳。西汉时期,落下闳参与研究制定《太初历》,正式确定“以孟春正月朔日为一元之始”的日历制度,中华民族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也由此而定。为使这位了不起的阆中古人的名字与日月同辉,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将一颗国际永久编号16757的小行星命名为“落下闳星”。

英国学者李约瑟梳理了落下闳所处时代的东西方天文发展十大成就,落下闳就占其三。因此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一书中,李约瑟盛赞落下闳是世界天文学领域一颗“灿烂的星”。

落下闳是有福气的,他的家乡阆中素有“阆苑仙境”“嘉陵第一江山”之誉。从海棠溪拾级而上,但见“嘉陵第一江山”巨碑屹立于“阆风之苑”亭阁。过碑林,进杜少陵祠堂、放翁祠、纯阳洞、飞仙阁……中华民族的家园情结,被一位天文学家牵连,被一条嘉陵江水传承。

又从八仙洞下,步幽径,过荷花池,至落下闳观星楼。“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因为《太初历》而衍生的《二十四节气歌》,铿锵有力,响彻云霄。

伫立嘉陵江畔,面前是落下闳雕像。这位神清气定的智者,虬髯铜须,目光如炬,仿佛正穿越历史的长河,从西汉飘然走来。如此一来,我的想象力就无限被延伸了。

五千多年相承的中华文明,既有《诗经》里“坎坎伐檀兮”的农事稼穑,也有“舞之蹈之”的诗意生活。农事与诗意交融,中华儿女的身心得以滋养。

《太初历》问世、二十四节气的确定,让“天人合一”的时令节气文化智慧恒远久长,福泽后人,人们据此春播秋收,其乐融融。而落下闳却辞官归隐故里,被乡亲们称为“春节老人”。至今,每年岁首,阆中百姓都要焚香设酒祭拜他,并在锦屏山上修建观星楼,铸造青铜塑像,以示纪念。

三

古城的夜是温情的,缘于一盏盏大红的灯笼,它们被高高地挂在瓦廊檐下,仿佛从汉唐一直照耀到今天。

灯火阑珊的时候,便是古城最神秘的时刻。快跟着我的脚步,只要穿过门廊,沐着星辉,踏过青石板,走过长长的街道,走过满是绿痕的街沿,就会走进阆中的文脉根须,浸染先贤圣哲的翰墨书香。

为何要去贡院?虽然有高高的门槛,但只要跨过去,便是另一番天地。川北贡院遗存的每一间考室,每一张试卷,甚至考生作弊的每一件器物,都再现着古代科举考试的场景。

贡院毗邻着汉桓侯祠,它是镇守阆中长达七年的张飞的衣冢庙。张飞庙只是阆中张飞文化的集中体现,其实在这里随处可见与张飞有关的事物,还有阆中人民口口相传的那一段段关于张飞的精彩传说。快看,《张飞巡城》实景表演就要开始啦。“众将官,给老子巡城去!”这一声地道的阆中话是不是已经让你血脉偾张?

“张飞”走过之处,一个个院子宁静而安详。有房便有院,有院便有家,这里的每一个院子都装满了故事和传奇。阆中古城的内蕴和情感,是通过风格迥异的院落来抒发的。它们以姓氏为别,被唤作杜家大院、秦家大院、王家大院以及张家小院、胡家小院等。

我曾陪同央视《走遍中国》栏目组在汉桓侯祠边的胡家小院取景拍摄。院子里,铡刀起落间,一副副草药已经备好。此乃医药世家,有“妙手回春”之锦挂于堂前,中国传统文化的气息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如今,院子里已不是当年的人和事儿,但那时镂刻的精美窗花还在,能照出人影的古井还在,祖先留下的各种故事还在。

四

你方唱罢我登台,江边王家大院的皮影戏开演……

如果说阆中古城是这方山水的血肉之躯,那么“川北王皮影”则是古城精气神的外显方式之一。

古城里,新建的“川北王皮影民俗文化园”与毗邻的建筑风格不同。它的每一面窗户、每一扇大门,甚至每一个木雕上,都镌刻了皮影的动作。它们仿佛是“影”的活化石,演绎着人世间的爱恨情仇,无声地把情感传递给每一个看到它们的人。

想要看一场真正的皮影表演,得屏气敛息,等待舞台幕布的拉开。在喧闹的锣鼓声中,一个个“影”人在幕帘上轮番出场,或唱或跳,或追或打。

古城中天楼下,在那些闪着青色光芒的石板路上,条条小巷被切割成岁月的经纬线,穿过古城2300多年的历史,向着记忆的更深处延伸。

作为每年春节博览会重头戏之一,如何让“王皮影”糅合代表阆中本土民俗文化的春节文化、红色文化、三国文化等,并通过巴渝舞、竹马、牛灯和傩戏等文化形态进行展现,成了王彪心中的一件大事。

身为“王皮影”第七代传承人,王彪和兄弟王访身怀家传绝技,赢得了喝彩无数。看似风光无限,但长路漫漫,他们所经历的辛酸和困难,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又有几人知晓呢?

小小舞台,方寸之间,能容天下之事。王彪告诉我,他最自豪的是:爷爷王文坤曾把川北皮影艺术带到国际舞台上。

1988年6月,四川省皮影艺术访问团一行6人到世界音乐之都维也纳等城市,进行了为期12天的访问演出。彼时的奥地利总统看了“王皮影”第五代传承人王文坤的表演后连连称赞:“这才是真正的东方艺术!”

今天,可容纳200人的阆中古城皮影剧场,珍藏了古城悠久的人文历史记忆,在古城的一隅闪耀着灿烂的光芒。

五

朦胧的灯光中,醋香若有若无,飘散在这座千年不老的古城中。人群熙熙攘攘,美食正争夺着他们舌尖上的味蕾。眼看厨师把漆黑的张飞牛肉煮熟了,再把盖章的蒸馍掰碎,和在醋面汤里,一道奇特的“阆苑三绝”美味,便在舌尖上缠绕。

夜色中的阆中仿佛是一本泛黄的诗集,正合着《阆中之恋》的歌词,吟诵着那美妙的音律:天地合欢的神奇,天人合一的美丽,告诉你这千年古城不老的秘密。青龙白虎相伴左右,朱雀玄武福佑前后,嘉陵梦绕渔火晚舟,一壶老酒涛声依旧,好汉张飞在等候……

杜甫有诗云,“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千百年来,每一扇窗花、每一面墙石、每一棵花木,都在不动声色之间,演绎“阆苑仙境”的传奇。每一个细节必不可少,每一个章节醉人心魂。

千百年来,古城里的人熙熙攘攘,来了,又走了。他们就像绕城而过的嘉陵江水,逝者如斯夫。

千百年来,古城的街道依旧,小院依旧,楼阁依旧。一扇窗花、一块墙石、一棵花木,在不动声色之间,仿佛都有倾诉的欲望,讲述那些当年的故事和传奇。每一个细节必不可少,每一个故事动人心弦。

来源:中国副刊

作者:邹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