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者】吹竹号的人‖杨青
竹号吹奏者正在表演(王维富 摄)
2011年,荥经县民间竹号入选第三批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近年来,荥经竹号从田边地角走向文艺舞台,成为民间文艺舞台的一支奇葩,颇受广大群众欢迎。
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声音。
在一截奇异的竹管里,类似“呜嘟嘟——呜嘟嘟——”的旋律,争相从里面奔涌出来。这种声音让人陌生,又局促,再看吹奏者脸颊绯红,腮帮子胀得鼓鼓的,似在与这截长长的竹管较着劲。
这种声音来自一种叫竹号的乐器。但刘文锦一开始并不认为这是一件乐器,在他的想象中,乐器是文化人摆弄的家什,是电视里长着黑白键的大家伙,是一些金灿灿的长短管子。
别人说,刘文锦成了“艺术家”,但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反问自己。直到多年后,他和他的竹号队,一次次带着那些看似其貌不扬的竹号,登上一个又一个庄严而华丽舞台,刘文锦这才自信起来,并逐渐意识到,自己真的走上了一条民间艺术的道路。
一
刘文锦的家,在荥经县一个叫蔬菜村的河岸上。
住在哪里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住的地方必须要有成片的竹林,竹林里还得有“芳龄两岁”的慈竹。因为做竹号就得用慈竹,别的品种还不行,一年生长或三年生长的竹子也不行。
10岁以前,刘文锦认为,整个世界就是巴掌般大,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从县城到荥河岸边,从土坯房的家到村口的慈竹林。但在10岁之后,刘文锦再也不这样认为了。
1962年,刘文锦的父亲撒手人寰,留下母亲和3个兄妹。对于刘文锦来说,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因为他的世界突然变大了。从那时起,他要从花滩坝背煤炭到城里去卖,需要从五里山背柴火回家做饭。
那时的刘文锦恨自己为什么不快点长大,长大了才能让母亲少一点烦恼,才能让弟妹少受一点罪。十年过去了,乡村少年擦干鼻涕眼泪,成了一个五尺高的壮汉子。从此,刘文锦在蔬菜村甩开膀子种蔬菜,又在县城里卖蔬菜。再后来,他结了婚、盖了房,不久儿子也出生了。最近几年,他的两个孙子都已满地乱跑。
2003年,是刘文锦人生中的第二个转折点,因为年过半百的他要中年学艺,开始干一番“大事业”。当时,已担任一个民间文体协会负责人的刘文锦,接到县里一个通知,希望他成立一支前所未有的竹号队。
竹号!而且还是竹号队。对于和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刘文锦来说,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即便刘文锦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但颇有“领导”气质的刘文锦,依然开始了半百学艺。
在这之前,县里一帮老头老太太们,组织了一支文体队伍,平日里活动不多,但一有活动,就是上百人的大阵仗。此时,一群人正愁找不到合适的领头,偶然间,有人却瞅见了五十开外的“小刘”。
这时的刘文锦,在老人们面前当然还是“小刘”。“小刘”年轻、能干,受过罪也吃过苦,关键是“小刘”为人公正,不担心他不地道。于是,“小刘”刘文锦成了这支文体队伍的负责人,这一干就是18年。
就在当年,刘文锦快马加鞭,在自己麾下招募了二十几位“高龄”人才,竹号队也即刻宣告成立。而一群平均年龄60岁上下的人,也开启了人生中的第二次宏图伟业。
二
在荥经当地,不少人自幼就对竹号颇为熟悉。数十年前,在每年春节前后,不少村镇里的乡民们,都要用吹奏竹号的方式进行消遣。
荥经文史爱好者周安勇不会吹竹号,但却博览群书,是个实打实的“荥经通”。他在研究中发现,竹号并非荥经所独有,这种乐器一度还出现在四川其他区域,以及贵州、重庆一带,甚至在古代墓葬中,还有竹号模样的竹制陪葬品。而随着时间推移,不少地方的竹号,要么被人们逐渐遗忘,要么其样式发生了较大改变。但唯独荥经一地,因为地处川西偏远之地,民风淳朴,幸而让这种较原始粗犷的乐器,至今还得以保留。
荥经民俗文化爱好者李增勇自幼在县城旁的一个小山村长大,在他儿时印象里,每到过年前,不少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便会在老辈人的指引下做竹号。竹号虽长短不一,音色有别,但却不妨碍大家一比高下。比如,看谁一口气吹的时间长,谁竹号里的“呜嘟嘟”声最嘹亮。三十年前,李增勇还是个八九岁的顽童,每年春节前后,他都会屁颠颠地跟在一帮大孩子身后乱晃,当时虽不明其故,却在竹号铿锵的旋律下,对乡村和山林多了一份刻骨铭心的体悟。
荥经多山,但山势多不险峻,而以丘陵山地为主,所以此山吹竹号,对面山头闻之,继而相互对吹奏比拼之事,这在冬日的乡间,自是最常见的风景。在吹奏竹号的队伍里,又以青壮汉子居多,因为女人们一则不便抛头露面,二则肺活量不佳,竹号难以被酣畅淋漓地奏响。至于老人和孩童,也因体力之故,无缘这场乡村竞技的盛会了。在广袤乡村,男人们借竹号比拼气力,消遣时光,为平淡的日子增添一抹惬意。
三
一切都得从零开始!
刘文锦在2003年前,几乎从没吹过竹号。在荥经县蔬菜村,刘文锦从乡邻们口中得知,他的父亲和爷爷,当年都是吹竹号的好手,怎奈爷爷早亡,父亲又在他十岁那年撒手人寰,即便他们的技艺绝顶高超,对自己来说也是遥不可及。
没法子,不是自幼的童子功,就得半路出家,满世界去学艺。可现在摆在刘文锦眼前的问题是,学艺还是第二步,第一步是得先学会制作竹号。
在那些日子,刘文锦上山下地,访友问故,就是为了找到“高人”,学做竹号。可几个月下来,刘文锦却鲜有所获。原来,当下别说会做竹号的人有多少,就连会吹竹号的人也已寥寥无几。
后来,刘文锦开始和那些竹子较劲。刚开始,他也摸不着门道,于是甭管竹子大小、老嫩,统统带回家。后来一实验,才发现不对劲。太嫩的竹子不成器,太老的竹子也不行。试来试去,刘文锦发现,两年生长的慈竹是上品,且慈竹的产地也有细微讲究。比如,上好的竹号原料,需要慈竹生长在土壤稀薄、营养不足的地方,因为这里生长的竹子,不会显得过于肥大,进而外形青翠挺拔,质地坚韧耐磨,且直径的大小,也正适合做竹号之用。
那些年,刘文锦在荥经县的山山水水间跑来跑去,今天去烟竹乡砍竹子,明天又去附城乡寻竹林。人们看见,一个半百老头子在竹林里钻来钻去,都以为这是个敬业的篾匠。殊不知,这人在日后,可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荥经民间竹号的传承人。
做竹号看似简单,实则颇有讲究。
刘文锦在多年钻研中发现,每一根竹号都得有24个竹节,这也预示着一年有24个节气,暗含着五谷丰登之意。做竹号,最理想的状态是,用一根两年生长的慈竹一气呵成。在慈竹的每节取一段,从大到小,依次削榫接牢,这中间还要进行刨、锯、凿等步骤。
竹号做好后,还不能马上吹奏,这时得将一瓢冷水灌进竹号。当水与竹迎头相遇后,干扁的竹子立马便被唤醒,通身变得柔软灵动,此时再去吹奏,那才是一派大自然的天籁。一根竹号若保存得当,使用两三年不成问题,但要用十年八年,却是不能。所以,吹竹号的人,必得会做竹号才行,因为要想吹得痛快又不去时常求人,就得自力更生。
在刘文锦看来,吹奏竹号的法门,也没有天花乱坠的理论,其真正凭借的,无非不过“技巧和莽力”。
所谓技巧,就是必须由口腔控制气流,再用舌尖弹吐节奏,因为每一次发出“呜”或“嘟”的声音时,其实都是自己嘴巴上的功夫在起作用。而所谓的莽力,便是指吹奏者的肺活量,因为像这样简易的乐器,气力的作用往往要超过技巧。但凡你的肺活量跟不上,那竹号便不会被吹不响,即便勉强吹响,也是音调低沉,音色不均,听上去也就失掉了山林草木的生气。
当刘文锦一步步学会了做竹号,又掌握了演奏技巧后,一支二十多人组成的“高龄”竹号队,也在一年后正式“出道”了。
四
2004年,机会说来就来,县里组织竹号队一干成员,参加市里一次较大规模的旅游发展大会。当日,竹号队一经亮相,便立马技惊四座。
在场者都被震了!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奇异的乐器,这样的乐器竟能发出这样清脆高亢的声音。
打那以后,竹号队便在县里、市里渐渐有了名气。转眼到了2013年年初,四川电视台要组织一台春节联欢晚会,荥经竹号队也受到邀请,赶赴成都参加演出。
那次,竹号队与芦山县的花灯表演者合作,联袂演出了一个叫《灯号送喜》的节目。演出中,竹号队一干队员们,身着金黄色和大红色的演出服,头戴竹帽,双手高高举着竹号,从舞台两侧登场。刚上场,台下便传来阵阵掌声,而在电视机前的观众,也对这新奇未知的乐器,立马生出了无限好奇。
从县里到市里,再到省里,竹号队风风火火,一路突围而来,但再那次演出后,刘文锦却头一次感到失落。
演出结束后,节目编导对刘文锦说,竹号这节目很别致,有看头,但你们的气势小了,要是再有十个人参演,组成一支三四十人的队伍,那才壮观。刘文锦知道别人说得在理,可别说再找十人,就是再找三五人也是困难重重。当初,自己拉起来的队伍,经过十年发展,不少人都已年过七旬,加之新人越来越难找,竹号队正面临着后继无人的窘境。
那次四川春晚后,荥经竹号在省里日渐有了名气,刘文锦和竹号队的演出机会也越来越多。一年下来,像模像样的表演,少说也有七八次,至于平日间在县里的各类演出,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2014年,这对当时已经62岁的刘文锦来说,可谓人生的第三次转折。在这一年,刘文锦成了荥经竹号这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
就在刘文锦成为传承人的随后几年间,“荥经民间竹号传习所”成立了,政府部门为支持这一非遗技艺,为他们提供了活动场地,并为竹号表演录制了表演视频,又加大了对竹号的宣传力度。
2014年至今,刘文锦一次次以民俗文化进校园的方式,将竹号带进校园,也将那些难以掌握的吹奏技巧,一遍遍示范给学生们。看着孩子们认真学习的样子,刘文锦暗下决心,甭管再苦再难,也要把这项技艺给传承下去。
2019年2月,荥经竹号登上了中央电视台《城市1对1》栏目,在那次节目中,荥经竹号也不再是单一的表演形式,而是结合了荥经民间锣鼓、民间歌舞等,其呈现出的样貌,已从单打独斗走向了多元化发展。
在今天的荥经县体育馆外,荥经竹号队拥有了一间属于他们的活动室,还在室内悬挂着诸多竹号。活动室门口,一块“荥经民间竹号传习所”的牌子,更让人心生敬意。
荥经竹号发展至此,已有了风生水起之势,但在刘文锦心里,却隐隐期待着人生的第四次转折。
五
缺人,缺年轻人,缺热爱竹号的年轻人!
2014年到现在,自从刘文锦身上压着一副“传承人”的担子后,他便日日在思考,手中这支竹号到底该怎么传?
有时候,这个想法是那样急切,急得刘文锦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刘文锦只得一次次放下手中的活计,拿着竹号一遍遍擦拭。现在的刘文锦,常会明显感到力不从心。以往他只要憋一口气,就能吹响多少个漂亮的“呜嘟嘟”,现在却试了又试,才能勉强达到预期的效果。
刘文锦68岁了!眼看自己就要奔“七”,若竹号队还是没年轻人加入,这可怎么办才好。起初,刘文锦打算改良竹号,让这个“简单”的家伙变得“复杂”起来。也就是说,他想通过压缩竹号长度,减轻其本身重量,从而增加竹号的低音和中音,丰富其本身的音域,使之奏出像模像样的歌曲。
然而,几番努力后,刘文锦却没能成功。因为只要竹号的发音方法、音色等发生了改变,那也就意味着,竹号原本粗野质朴的气质将会失去,自己头上这顶“传承人”的帽子,也将不可避免的变色。但若不加改良,竹号便永远也只能吹奏简单的“呜嘟嘟”。
事情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刘文锦找不到答案。不过,一个人的力量有限,那十个人呢,一百个人呢?
近些年,荥经不少热爱竹号的老人,不甘心竹号被年轻人遗忘,于是在改良竹号上狠下功夫。有人不仅减轻了竹号本身的重量,使得竹号更易携带,还在竹号一端,安装了一个类似于哨子的东西,这便可让竹号演奏出不同的旋律,进而表演一些像样的曲子。当地文化部门也没闲着,他们立足竹号本身的特点,编排了许多文艺节目,让竹号和歌曲、舞蹈等巧妙配合,从而大大增加了竹号的魅力。
几年下来,情况渐渐有了好转。随着竹号的名气越来越大,不少中年人也加入了竹号队,甚至还要一两位年轻人,也怀着无限憧憬与好奇,心甘情愿地拿起竹号,仰着脖子,吹奏出响亮的“呜嘟嘟”。
刘文锦从骨子里自信起来。他相信竹号不会失传,也相信自己的人生还会迎来又一次转折。到那时,年轻人的观念肯定彻底变了,他们一拨拨地涌来,继而争相拿起竹号,演奏出震耳欲聋的山林之音。
在荥经,不少人都觉得,竹号的模样像喇叭,也像萝卜。但刘文锦却认为,竹号的造型更像春天里的竹笋,它们一茬茬地从地下冒出来,把根扎得深深的,又顶风冒雨拼命地长。要不了多久,这些竹笋就会再造一片竹林,再染绿一片山河……
刘文锦讲述竹号制作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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