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方

照亮历史暗角的川军连长

刘德元

2025年7月中旬,溽热难耐的成都迎来了久违的凉意。一天上午接到朋友电话,约我午后去人民公园喝茶。

朋友是位文史爱好者,“川军”二代,对民国史特别有研究,发表过多篇颇具影响力的抗战文章。他说,“我们先去看看纪念碑吧!”他说的纪念碑就是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我怔了一怔,心想,不是看过多次了吗?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

纪念碑前,打卡拍照的人很多。当朋友举起相机的瞬间,我也突然有了一种与抗战共振的震颤。晴空下,那尊持枪伫立的雕像望着远方——那是80年前350万川军的魂,凝聚成的一种永恒姿态。

作为内江的一位史志爱好者,对内江抗战略知一二。档案资料显示,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内江县共征兵3.8万人,统计的阵亡将士810人。其中,一位名叫钟子方的川军连长在安徽贵池战役(今安徽池州)中牺牲、80年后又魂归故里,写下了抗战阵亡将士的传奇。

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1937年9月,川军出川。钟子方服役的部队,即由唐式遵和潘文华统领的川军东路第二纵队第二十一军。1938年2月,国民政府以川军第一四四师和新编第七师为基础组建第五十军,隶属第二十三集团军,钟子方被任命为新编第五十军第一四四师四二三旅八六四团二营四连上尉连长。

川军将士穿过三峡,奔赴抗日前线(李崎 供图,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1938年5月,徐州会战后,钟子方所部奉命从徐州退守安徽贵池。6月,日军沿长江西进,目标武汉。地处长江南岸的贵池县,是日军进攻武汉的必经之地,水陆两栖,自然成为武汉会战的东线屏障。

1938年10月8日晨,第三战区以川军为主力的第二十三集团军第五十军(包括下辖第一四四、一四六、一四七3个师)接到上级命令,配合炮兵、海军及布雷大队沿长江布防,以截断日军航运并阻击登陆贵池之敌。10月13日,由清水喜中将重指挥的日军第一一六师团兵分两路,一路由福知山联队从水路溯长江而上,一路由青山联队从陆路直逼安徽贵池。10月上旬,紧接徐州会战后的又一次大规模战役——贵池战役打响。此次战役包括3次较大规模的战斗。

第一次即前期的青(阳)贵(池)战斗。日军为扫清驻防贵池的川军,从10月上旬起,多次进攻贵池南部。川军虽装备简陋,但仍在大团山、三角尖等战斗中重创日军,川军也付出沉重代价,守卫马衙桥的一个加强排全部壮烈殉国。

第二次是水战。驻防在贵池长江边馒头山上的是川军第一四六师四〇二团(配属炮兵第三群),任务是拦截日军军舰溯长江上行,破坏日军长江航运。10月20日清晨,日军一一六师团海军舰队趁着晨雾逆江而上,被隐蔽在江边的水上观察员发现,炮兵按照旗语指令调整炮位,居高临下,炮击日军舰船。经过4个多小时激战,击伤敌舰10艘、重创1艘,27日击沉大型运输舰1艘。战斗中,营长张楚南身负重伤,炮兵连长王少章牺牲。

第三次战斗是10月26日,日军从牛头山、殷家汇方向进犯贵池东部,担任阻击任务的是第五十军第一四四师四二三旅八六四团。战斗打响后,八六四团二营四连上尉连长钟子方接到命令,务与当地抗日民众自卫军协同,依托青峰岭、百牙山、猫儿山等制高点阻击日军。战斗至夜晚,守军因伤亡过重撤退,炸毁南门通济桥,退至猫儿山。次日,也就是10月27日,与日军发生激烈争夺战,双方弹尽肉搏,异常惨烈。日军见久攻不下,派出飞机增援,川军阵地没有高炮,连长钟子方将机枪架在一名战士的肩上,朝俯冲的日军飞机扫射,一枚炸弹落下,随着一声巨响,战士当场牺牲,钟子方双手被炸断,血肉飞溅。面对疯狂扑来的日军,钟子方强支身体,用脚趾扣动机枪扳机,继续朝日军扫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牺牲时年仅30岁。

10月28日,贵池陷落。数日后,钟子方的遗体被同是川军的侄儿钟焕章找到,并在当地乡亲们协助下,与其他几十具战士的遗体一同安葬于安徽青阳县马衙桥(今马衙村)的丛林深处。时光一晃而过,匆匆80多年,在家人心中,总有一份期盼,期盼亲人回家。

1939年7月7日成都各界民众在少城公园举行抗日救国纪念大会(李崎 供图,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说到抗日阵亡将士“回家”,有一个绕不开的人物,这个人就是孙春龙——一个曾担任《瞭望东方周刊》调查记者12年的陕西汉子。2011年6月,孙春龙以“老兵回家”创办微信公众号,在网站发起老兵回家公益活动,通过持续寻访建立全国最大战争失踪群体数据库,为在战争中牺牲人员的家属提供寻亲支持,服务范围覆盖湖南、四川、安徽、陕西、云南、广西等14个省区。截至2022年年底,收录超过8万条失踪人员信息,促成了不少在战争中牺牲的“老兵回家”。

2024年4月20日,孙春龙在网上发布了一则信息,为川籍抗战牺牲的钟子方寻亲,立即得到湖南省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长沙县止戈和平公益发展中心、池州市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协会、关爱抗战老兵重庆志愿者团队、四川关爱抗战老兵川军团、四川钟氏宗亲会、内江市应急志愿服务队等团体、团队和个人的响应。在安徽池州(原贵池县),孙春龙与湖南省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长沙县止戈和平公益发展中心的两名志愿者,跟随当地75岁的池州市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赵先锋走进池州市青阳县马衙村,听了赵先锋老人的讲述,让时光倒流回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赵先锋的祖父就是这场战斗的见证者,亲眼目睹了那位川军连长和其他几十名战友壮烈牺牲的场面。他告诉孙春龙,钟子方牺牲后,遗体被安葬在青阳县马衙村。让人感动的是,从那以后,每年清明节,马衙村的村民都会自发地为这些异乡军人扫墓,这个传统延续了80多年。

志愿者孙春龙在池州市青阳县马衙村清理钟连长遗骸(席永君 供图,图源:诗酒茶共和)

志愿者们在草丛花木中找到了村民为钟子方立的新碑,翻开杂草和泥土,老碑露了出来,辨认出“四川内江上尉连长钟子方之墓”字样,马上录制了视频。当孙春龙将这个视频发布到互联网上,让人惊喜的是,居住在四川省内江市市中区永安镇的钟子方的孙女很快得到这个消息,并通过互联网与孙春龙和四川关爱抗战老兵川军团的志愿者取得了联系。她告诉志愿者,钟子方的儿子钟德辉还健在,已经93岁了,居住在重庆。随即,四川志愿者又与重庆方面取得联系,当视频接通的那一刻,老人颤抖的声音穿越时空:“想呀!怎么不想呢?想也没法啰。”这句话的背后,是儿子80多年对父亲无尽的思念。至此,钟子方其子钟德辉及孙女钟玉先的信息被核实准确。

2024年,志愿者清理钟子方墓碑(孙春龙 供图,图源:华西都市报)

2024年4月22日,四川、重庆、安徽三地志愿者和四川钟氏宗亲会的志愿者一起来到重庆钟德辉家里,当志愿者问及钟德辉是否记得其父亲的模样时,钟德辉激动得说不出话。他记忆中的父亲,是那个带着两名卫兵回家探亲的年轻军官。而母亲收到父亲的阵亡通知书时,一旁的钟德辉压根也不知道阵亡通知书为何物。直到成人后,他和母亲一直都在寻找父亲,可是直到母亲去世也没有结果,母亲是带着遗憾走的。

钟子方的94岁的儿子钟德辉在重庆江津家中(席永君 供图,图源:诗酒茶共和)

随后,四川钟氏宗亲会的宗亲拿出《钟氏族谱》,确认了钟子方的身份:钟子方,1908年6月13日出生于四川省内江县万家场(今内江市市中区永安镇白杨村)。“子方”系其号名,字辈为瑞龄公脉下的“山”字辈,其字辈由广东嘉应州长乐县贡生钟腾万制定。祖辈在晚清由广东梅州五华铁炉坝移民四川省内江县万家场,属客家人。

2024年4月24日,钟子方遗骸由安徽迁回四川省内江市市中区永安镇白杨村。

英雄回乡那天,合肥机场,东方航空公司的特别登机牌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志愿者陈文平手捧用红绸包裹的钟连长遗骸箱,上面写着:姓名:钟子方;目的地:重庆。这张特殊的登机牌,也是这个时代对英雄的最高礼遇;这张迟到了整整86年的登机牌,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热泪盈眶。登机前,全体机组人员列队默哀鞠躬,向英雄连长致敬。机舱里安静得能听见眼泪滴落的声音,那是86年的思念终于找到了归途。当飞机穿越云层,这位川军英雄终于以最体面的方式,回到了他魂牵梦萦的巴蜀大地。在重庆江北机场,有关部门专门为迎接钟连长回家安排了贵宾通道——让93岁的钟德辉老人坐在轮椅上迎接他的父亲。志愿者陈文平双手紧紧抱着红绸包裹的遗骸箱,缓步走向钟德辉老人,蹲下身,哽咽着对老人说道:“钟爷爷,这是你的父亲,我们给你带回来了!”老人双手颤抖着,接过父亲的遗骸,嗫嚅道:“爸爸!爸爸!”此时,弯腰鞠躬的志愿者人群中一片啜泣:“钟连长,我们送你回家。”此情此景,令人动容,它不仅完成了一场跨越世纪、跨越时空的父子重逢,更是对在抗战中牺牲的将士“回家”的生动诠释。

志愿者陈文平手捧红绸包裹的钟连长遗骸箱(席永君 供图,图源:诗酒茶共和)

东航全体机组人员向川军英雄钟连长鞠躬致敬(席永君 供图,图源:诗酒茶共和)

随后,钟子方的遗骸从重庆运回四川内江,最终在志愿者和当地村委会帮助下,将钟子方与等候了他一辈子的妻子合葬在内江永安镇老家。墓地的朝向颇有深意——面朝安徽,向着当年的抗日战场。这个细节蕴含着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深刻理解,也表达了钟家后人对马衙村村民80多年来守护之情的无尽感激。

重庆江北机场,志愿者迎接钟连长回家(席永君 供图,图源:诗酒茶共和)

春风轻抚坟前的野花,抚摸墓碑上“抗战英雄钟子方夫妻之墓”11个大字。墓碑的朝向仿佛在诉说:英雄终于落叶归根,但他的灵魂永远注视着那片曾经战斗过的土地。

钟子方连长碑记(图源:长沙县止戈和平公益发展中心)

这个故事,被2024年4月24日的《华西都市报》称为“照亮历史暗角”。它告诉我们,一个民族的记忆不会随时间消逝,英雄的牺牲不会被后人遗忘。从川军将士慷慨出川,到志愿者们的执着寻找,再到普通村民的代代守护,这条跨越时空的情感纽带,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连接着安徽、重庆和四川三地的共情共鸣,诠释着中华民族最珍贵的品格——不忘来时路,感恩守护人。

钟子方连长的故事提醒我们:历史不仅仅是教科书中冷冰冰的数字和事件,它是由无数个这样的生命故事编织而成。这些故事里,有壮烈,有思念,有坚守,更有多地联动和超越时空的人性光辉。正是这些光辉,照亮了我们民族的过去,也必将指引我们走向未来。

2025年7月17日,人民公园鹤鸣茶园,我与朋友再一次谈起川军抗战的历史,朋友谈及父亲在武汉会战中牺牲,禁不住唏嘘哽咽。

纪念碑是静默的,每一道凿痕都凝固着“川军不负国”的誓言:“我不愿你在我近前尽孝,只愿你在民族分上尽忠”“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分……”当年那些揣着“死”字旗出征的川军,他们站成了碑上的肌理,站成了公园里拂过脸颊的微风,站成了每个中国人提起“川军”二字时,心头那阵滚烫的悸动。

矗立于成都市人民公园东广场的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蓬州闲士 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80年了,“壮士出川”的军号声早已远去,抗日勇士的鲜血早已渗入这片土地,但“川军不负国”的誓言还在晴空下回荡。就像这尊雕像,在蓝天白云里站成了永恒——不是冰冷的纪念,而是活着的传承!

2025年7月22日

参考文献:

1.中共池州市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编,《贵池党史大事记》。

2.李崎,《抗日战争中的川军》,“方志四川”微信公众号,2025年7月19日。

3.戴竺芯,《川籍抗日阵亡战士埋骨他乡86载》,《华西都市报》,2024年4月24日。

4.席永君,《川军传奇|钟子方:川军英雄八十六年回家路》,“诗酒茶共和”微信公众号。

5.周玖前,《内江县党组织领导的抗日救亡运动》,“内江史志”微信公众号,2025年7月22日。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刘德元(中共内江市委党史地方志研究室退休干部)

供稿:中共内江市委党史地方志研究室

配图:方志四川(部分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