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中科院院士魏辅文:记恩师胡锦矗先生二三事
2月16日晚22点11分,惊悉恩师仙逝,夜不能寐,与先生相处的日子历历在目。2月7日去病房看望先生时,期盼他老人家能挺过来,唉……今天再次翻开曾撰写的这篇旧文,感慨万千。以此寄托我的哀思,告慰先生在天之灵。情怀旧雨,泪洒凄凉!先生千古!
记恩师胡锦矗先生二三事
魏辅文
2017年11月28日,我有幸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从开完座谈会回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陪伴我已十多年的办公室里,周围的一事一物都显得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院士证书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方方正正的。在领导、亲友、同事、学生们一波又一波的祝贺与赞誉逐渐沉寂下来的时候,我思绪的翅膀逐渐伸展开来,飞回到了我学术生涯起步的地方——四川南充,往事点点滴滴地浮现在眼前。
2017年11月,魏辅文研究员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图片来源: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网)
80年代前后的南充师范学院在国内享有较高声誉。母校校园虽地处闹市,但学风纯正,为国家培养了大量优秀的基础教育人才。更重要的是,校园里有一批甘于寂寞、默默奉献的学术名家,恩师胡锦矗先生无疑为其中翘楚。先生为四川开江人,50年代后期自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班毕业后就扎根于南充师范学院从事教学与科研工作,是我国大熊猫保护生物学研究的重要奠基人。因先生在大熊猫生态与保护领域的突出贡献,南充师范学院曾被国外友人谓为“中国的熊猫大学”。
和先生初次见面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时值1984年初夏,知了在窗外树阴里此起彼伏地高声鸣唱。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透过窗户,照在桌上摊开的书本及大熊猫头骨标本上。房间里有些闷热,桌上一台老式风扇吱吱嘎嘎地转着头。先生形容略显清瘦,但精神矍铄,留着寸头,头发根根直立。我有些局促,为这次研究生面试而忐忑不安。先生的眼神里则满装着和蔼与慈祥,话语不多,临走的时候送了好几本书,叮嘱我要好好学习。从那时起大熊猫便走进了我的生活,一直延续至今。
1983年胡锦矗在实验室(图片来源:西华师范大学网)
1984年暑假在先生带领下深入王朗、唐家河等自然保护区大熊猫栖息地腹地内开展调查工作。初到野外,内心不免充满了好奇和激动,暗暗期盼与传说中的“国宝”大熊猫来一次不期而遇的美丽邂逅。然而,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单调而艰苦的野外工作消磨殆尽。大熊猫不仅没遇见不说,蚊虫、蚂蝗、草蜱等的盯咬常常让人心烦气躁,扭角羚、菜花烙铁头等的攻击也得时时提防。先生时年几近六十,在一般人看来正是等着退休、颐养天年的年龄。然而,先生仍日复一日地坚持带领我们在野外跋涉,辨识动物痕迹,讲授大熊猫生态学知识,教会我们如何阅读大自然这本“无字之书”,身体力行地向我们阐释着作为一名科研工作者在科学大道上的严谨、执着与坚韧。至今,与先生围坐在森林深处篝火边整理野外记录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成为了我人生中最为珍贵的记忆之一。
1984年竹子开花后,胡锦矗教授与乔治·夏勒(美)在灾后发现一具熊猫尸体,进行观察记录(图片来源:西华师范大学网)
研究生毕业后我留校任教并担任先生的助手,协助先生培养研究生。在28岁前,我虽然先后顺利晋升了讲师和副教授,但深感自己理论知识欠缺,研究方法落后,创新能力不足。为进一步充实自己,1994年我考入了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师从生理生态学家王祖望先生和哺乳动物学家冯祚建先生攻读博士研究生。在毕业前夕的多个夜晚,我曾夙夜难眠、犹豫踌躇着是否离开南充到北京谋图新的发展。先生是我科研道路上的引路人,栽培之恩与殷切期待自难相忘,但在北京的三年时间让我看到了把人生、事业向前推进的平台和机遇。然而,先生无疑是大度的、宽和的,对学生的塑造和提携总是不遗余力。乃至后来在科苑宾馆,先生面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我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小魏,你还是留在北京吧!”在那一刻,我如释重负,但随后马上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无名的惆怅和忧伤所淹没——坐在我对面的先生虽仍精神矍铄,但两鬓早已斑驳……
大学本科期间实验中的魏辅文(图片来源:新京报)
2001年,我获得了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的资助。这年暑假,我邀请先生一道到蜂桶寨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考察建立野外研究基地,主要开展大熊猫和小熊猫两个同域分布物种的比较生态学研究。蜂桶寨自然保护区位于邛崃山系中段,山势险峻,是大熊猫模式标本的采集地。时值盛夏,山间潮湿多雨,山路泥泞不堪。原来计划是让先生在山脚下的招待所里等我们,但先生坚持要和我们一道进山。从大水沟保护站出发到青山沟,再到头道坪、二道坪、望天坡……先生拄着木棍,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稳稳地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在坚持爬到最高点后返程之际,我们几个年轻人都疲惫不堪,先生似乎还意犹未尽,眺望着对面起伏绵延的山峰怔怔出神。我们没有惊动他——先生自70年代初开始野生大熊猫研究,在几十年的研究生涯中,足迹几乎踏遍了野生大熊猫分布的每一片山水——他在回忆当年野外追踪大熊猫的峥嵘岁月吗?夏天山里的蚂蝗是极惹人讨厌的。在头道坪一个山窝里,我们清理爬在腿肚子上的蚂蝗,“一根,二根,三根……”先生一边数蚂蝗一遍看着腿肚子上的淋漓鲜血,哈哈一笑:“我血压高,蚂蝗吸点血,正好可以帮助降血压呢!”后来我常想,也许正是先生这种豁达、乐观的生活态度,才使先生在野外研究中经受住常人不能想象的艰辛与磨难,推动先生翻越人生一座又一座的高峰。
2018年12月,中国科学院院士魏辅文回母校西华师范大学看望恩师胡锦矗教授(西华师范大学党委宣传部 供图, 图片来源:西华师范大学网))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先生几十年如一日执着于学术大道上的追逐与梦想,将野生大熊猫生态学研究提升到崭新的高度,有力地推动了我国大熊猫科学保护事业的发展。先生一直扎根于偏远的四川南充默默耕耘,不迷恋于权势,不受累于声名,在平淡冲和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为国家、社会培养了一届又一届优秀的科技、教育与管理人才。可以说,先生在大熊猫科学研究与保护事业上的贡献将会永载史册。先生之风,真乃“山高水长”。
中国科学院院士、大熊猫专家魏辅文向西华师范大学教授、“熊猫教父”胡锦矗赠书(图片来源:西华师范大学网)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先生之为人、为事无疑是我终身之楷模,与先生相处的点点滴滴也将成为鞭策我在学术道路上不断前进的动力。在经历30多年的研究生涯之后,大熊猫这一憨态可掬的生灵早已融入了我的生命,成为我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坐在北京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天空,有时我想,在大熊猫漫长悠远而跌宕起伏的八百万年演化历史中,我的人生能与之发生交汇,何其幸也!但我更要说,此生能够成为胡先生学生,并步入大熊猫科学殿堂,也乃何其幸也!
为 编纂《大熊猫图志》及《巴蜀史志》“纪念大熊猫科学发现150周年”专刊,2019年3月8日,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副主任赵行(右二)率队到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拜访本文魏辅文院士(右三)。图为魏辅文院士与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人员合影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魏辅文(保护生物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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