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一个文人必须到过四川,一生才不会有遗憾
四川人非常讲义气,真痛快
王国平:南先生在四川呆了很多年?
南怀瑾:我在四川呆了十年,主要在成都一带活动,先在灌县灵岩寺,然后又到峨眉山闭关。四川、重庆我都呆过,川西、川南、川东、川北都去了很多次。西康,云南、贵州的边境都是出土匪的地方,我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土匪头子……
王国平:在四川生活这么多年,您怎么看待四川文化?
南怀瑾:四川文化一大景观就是,喝喝茶,打打麻将,摆摆龙门阵。
王国平:您怎么看四川人的性格?
南怀瑾:四川人非常讲义气,真痛快、真义气、真耿直,讲的袍哥大爷,讲的是: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怄气。四川人说话爱骂人,但是你骂他,他也会不生气。
王国平:您还记得四川方言吗?
南怀瑾:四川方言太有意思啦,四川人很幽默,而且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歇后语,连抬滑竿的都有一套。比如前面抬滑竿的师傅报一声:“天上一个亮”,后面的就说:“地下有个水凼凼”。前边的说:“左边立起大”,后边的说:“让它不要说话”。前边的说:“下下坡”,后边的说:“慢慢梭”,意思是下坡的时候,不能走快了,要慢慢儿地梭下去。比如叫花子要饭,遇到有狗对他叫,他就会说:“黄狗白犬你莫咬,你我前生命不好”,意思是,你叫什么,我们都是前生做了错事,我变叫花子,你变狗,都命苦。我以前记了一大本子四川人的歇后语。现在老了,都忘了。
四川人也喜欢民间文学,我们以前在川南乡下旅馆,幺店子,一碗豆花,一碗海椒,门口挂个旗帜:“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也有小二就会站在喊:“未晚先投二十八(宿),鸡鸣早看三十三(天)”的歇后语。哎呀,四川人太幽默了。还有人说:“半夜起来贼咬狗,拿个狗来打石头,从来不说颠倒话,阴沟踩到脚里头。”
四川人爱摆龙门阵
王国平:摆龙门阵是四川的一大特色。
南怀瑾:四川人爱摆龙门阵啊。我在四川的很多老朋友,都会摆龙门阵,听的故事很多。青城山当时有一个传说中的神仙叫周凌宵,据说会飞剑,死了,他女儿还在。还有人告诉我:“我给你介绍一个师父,青城派的,姓徐。”那个师父叫徐庶,就是三国演义里的那个徐庶,我一听就不去了。那个时候流行飞剑,你们不要笑,剑术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川、康、渝一带这种神话非常多。当时还有人写信给蒋委员长,说日本飞机怕什么,只要学了“剑仙”的飞剑,就用飞剑把飞机射下来,日本鬼子就完了。抗战精神可嘉,乱七八糟迷信的神话也太多。
我有一个朋友原来在西康的,后来我在台北碰到了,他请我吃饭,我问他:“听说你每次给蒋先生写完报告后,一定要在信尾写上,又在哪里碰到一个神仙了,又在哪里碰到一个剑仙了,叫老头子采用,可以来打日本人的飞机。”他说:“有啊,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当然知道,你当时不就摆了龙门阵的嘛”。然后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说:“我怕蒋委员长‘忌才’啊,我以前写了很多报告,言必有中,蒋先生都言听计从啊,我就一定会在后面写一些怪话,表现得怪诞,这样我就安全了。”
四川有个大学者叫刘师亮,北京大学名教授,连谢无量都很佩服他。当时四川军阀乱杀人,俗话叫“乱剃头”,于是他写了一首剃头诗:“问道头可剃,人人都剃头,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且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意思是说:你要杀人,别人也就要杀你。
王国平:当时的中央军校在哪个位置?
南怀瑾:中央军校后门打开就是文殊院,我们当时就在武担山,山很小。我们教官住的地方就在皇城里头。中央军校真枪实弹不多。皇城一半是军校,一半是地方上的。
当时有很多老百姓都在想做皇帝。那一次,我当值星官,礼拜天,我带了十七八个学生值勤,看看没事,我就准备出去转转,他们说:“南教官,您忙您的,我们值就是了”。我就上街去了,到军校对面的街走了走,觉得没啥转头,就到其他街走一下,这个时候看到老百姓全部站在街两边,看热闹。五辆人力车拉着人正在街上飞快地跑,第一个人力车上高高地举了个杏黄旗,写了四个大字“替天行道”,后面车上红旗、绿旗飘。我问老百姓:“那些人是做什么的?”回答说:“遂宁来的,想当皇帝,正攻皇城。”这一下,我赶快回皇城。
刚走到皇城门口,就看到五个人力车一直往皇城大殿冲。等一下,就听到枪响了。我问守卫的地方部队:“你们怎么开枪了?”回答说:“他们冲过我们的防线,我们就开枪了,先把人打死了再说,情况不明啊!”我进去一看,人都被打死了。干什么?想登上龙椅做皇帝。这一段的经历,给我印象非常深刻。
我再摆一个四川的龙门阵。有一天,我和袁老师一起到成都去喝茶,就在东门的牛市口。我们两个人边喝茶边摆龙门阵,谈佛论道。这时,旁边桌子上也坐了几个人在喝茶。突然,一个人站起来,一只脚踏在板凳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道:“狗日的,当年老子也是读过书的,后来家里穷啊,没有办法才学杀猪啊!那个猪杀死之后,就在猪腿上割一刀,用嘴巴对着刀口吹气,把猪吹胀,拿热水烫了之后才好刮毛,格老子我东一吹,西一吹,就把我一肚子的学问吹到猪肚子里去了。”你看四川人会不会骂人啊。袁老师听了,拿起一杯茶敬他说:“你哥子,骂得好!骂得好!”那个人说:“哦,我哪里是骂人哦,我讲的是真话!”
一个文人必须到过四川,一生才不会有遗憾。
我想念灌县、想念灵岩寺
王国平:请问您是什么时候到灌县(今都江堰市)灵岩寺的?
南怀瑾: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我就在山上经传西法师介绍认识了袁老师。后来,冬天的时候,袁老师在山上组织一次“打七”活动,专门为我做的,就十来个人,不是四川一些报刊上说的上百人,那完全乱说的。
王国平;当时灌县离成都有点远,您是怎么去灌县的?
南怀瑾:坐车,当时有一条马路,也有了汽车,只不过路太烂了,坑坑洼洼的,跑得慢,票价记不得了。当时在四川大后方流行一首诗,是根据古诗改编的。原诗是这样写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经过四川人一改,就成了“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前行六七步,八九十人推。”
王国平:当时的住持是传西法师。
南怀瑾:传西法师是我的老朋友,我在灌县的灵岩寺学佛。他那个时候还是华西大学的教授,一个和尚在华西大学讲课,讲的内容是《爱的哲学》,轰动一时啊。那个时候,灵岩山住的都是什么人?钱穆、冯友兰、李源澄、王恩洋、郭本道、曾子玉、程天放……李源澄当时在灵岩寺的下院铁佛寺办有一个书院,学生、老师都是他一个人,“艰苦卓绝,始终不退”。
燕京大学的著名教授郭本道当时把燕京大学图书馆的全套线装《道藏》搬到这里,不带过来不行啊,不带过来就会被日本人拿走。原来我看不到,这次看到了,平时我们哪里有机会看到那么多书啊!
王国平:听说冯友兰也在山上?
南怀瑾:冯友兰先生当时也在山上住了三个月,读了《指月录》,他下山以后去教书了,在重庆出版了《新原人》。
王国平;当时灵岩山上真的是名流汇集啊。
南怀瑾:灵岩寺本来是个小庙,抗战时期,一群避难的文化界朋友都来到这里,他们都是传西法师的朋友。灵岩山不住和尚,却住了一批文化人,老实讲啊,包括冯友兰、钱穆、袁老师、贾题韬啊,都欠传西法师的情。我们吃他,住他,被他供养,我们也笑他,专门供养我们这一群文人。传西法师说,不管啦。他还非得要供养。我们四十年代在灵岩寺住了那一段,有感情啊!
我还有一个老朋友,也在灵岩寺呆过,跟着传西法师,现在九十多岁了,在成都文殊院住着呢,叫净天老和尚。听说他现在还记得我,还称我“南教官”。
四川的朋友是那么值得怀念
王国平:听说您在四川的朋友很多。
南怀瑾:成都的五老七贤,有几位是我的老朋友,其中一个七十多岁的刘豫波老先生,他的一个小砚台都还在我的手里。四川的朋友是那么值得怀念。我的老师袁焕仙就是四川有名的大德。离开四川后,我一直都很想念他,在台湾、香港和美国也时时牵挂。我试着联络写信给张怀恕,请她打听袁老师的下落。结果好几个月没有消息。后来收到她女儿秦敏初的回信,得知张怀恕已经死了。当时大陆的变化很大,那时的邮政局真了不起,经过两三个月辗转查访,终于把我的信送到张怀恕女儿的手里,我们都非常感谢这个邮差。秦敏初收到我的信非常高兴,她认得我,我离开四川时,她还是个高中生。后来,她帮忙联系和打听到很多老朋友的消息。从她那里,我得知袁老师在文革开始时去世了。前不久,我在盐亭的凤灵寺为袁老师修建了一座灵塔。
四川有一个人叫刘杭生,后来到了台湾,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北大毕业的,当过抗战末期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我们那时在成都,大家都喊他“杭老”。刘杭生是个孝子,他到了台湾后住在四楼,妈妈八九十岁了,每天他都把妈妈背起,一级一级地下楼梯,到街上去转,晚上又背回来。刘杭生在台湾很穷,他虽做过财政部长,自己却没有钱。有一天,他给一个朋友写个条子,借三千元钱。干什么啊?他想去吃四川馆子。借到钱,刘杭生就到四川馆子去了,四川馆子的老板一看:“哟,杭老,您来啦!来干什么啊?”“吃饭。”“请客啊?”“没有,我一个人吃”。于是他就点了四菜一汤,也就是回锅肉,白菜之类。然后又让服务员给他买了一罐香烟,把烟罐打开,说:“我想成都啊。”吃完了以后,站起来就走了。四川馆子的老板连忙说:“杭老,您就走啦?”刘杭生说:“走啦!”老板说:“还没有找您钱哪。”杭老说:“给你们的小费。”他就这么潇洒。
成都东门外圣佛寺还有个光厚老禅师,光厚禅师不简单啊,四川人都称他为“四川现代的活罗汉”。那时候,光厚禅师每日上午为人医病,其行医,不把脉,不开方,不教吃药。我给他的治疗方法命名为 “以大拇指头烧病”。光厚禅师说大拇指中心为他修炼的三昧真火“火门”,真火自此火门出,按在病人之穴道上,一按一扬,一扬一按:好像蜻蜓点水一样。每一穴道,病重的人按二三十下,病轻的人按几下就可以了。你仔细一看,被按的穴道皮肤就红了一块,很神奇。
王国平:您老怀念四川吗?
南怀瑾:我跟这位刘(雨虹)老师多么怀念四川啊。四川是晚年最好居住的地方,比昆明、杭州……哪里都好,优哉游哉。
王国平:很想请您回四川走走。
南怀瑾:感谢你邀请我回四川。对不起,人怕老,老了以后,当年的老朋友一个个都没有啦,找不到老朋友了,跟很多人坐在一起,都无话可谈了。我从美国回到香港以后,还寻访到了一些四川的老朋友,然后每年过年的时候,我会给他们送礼金。现在很多老朋友都走了,还只剩一两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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