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锴:胸有万趣 词尽旷达的苏轼
本文载《巴蜀史志》2020年第5期“四川历史名人”专刊
胸有万趣 词尽旷达的苏轼
周裕锴
众所周知,苏轼是继柳永后,宋词发展的第二个里程碑。宋词是宋代的文化明珠,而苏轼,是这颗明珠上最俊逸洒脱的倒影。读宋词,一定绕不开苏轼。在《说文解字》里解释为:“车歬也,此当作车舆前也。”原意是车前的扶手,后经延伸,有默默无闻却扶危救困、不可或缺之意。
苏轼,人如其名,是不可或缺的宝藏。宋代是文化鼎盛繁荣的时代,当得起陈寅恪先生那句“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宋代文学巨匠辈出。欧阳修、范仲淹、辛弃疾等都是这个时代熠熠生辉的大家,而苏轼,更是不可忽视的琥珀宝石。他在诗、词、散文、书、画上都取得了很高成就。
其中最瞩目的,当属苏轼对词的贡献。苏轼“以诗为词”,在理论上破除诗尊词卑的观念,并且对词体进行全面改革,提高词的文学地位。他使词从音乐的附属品转变为一种独立的抒情诗体,从根本上改变了词史的发展方向。
不过,四川大学教授周裕锴表示,比起名动天下的才情,苏公人格上的魅力更能征服他千年之后的仰慕者。苏东坡比其他诗人更多了一份随性及幽默感。苏轼人格精神所体现出的进取、正直、慈悲与旷达,令周裕锴教授满心敬佩。
周裕锴教授
苏轼是全才,不仅在文学和政治上与同时代的大家共竞风流,而且在美食、书法方面亦领风骚。
周裕锴刚开始研究苏轼时,正是1982年,思想大活跃的新时代。彼时周裕锴考取四川大学研究生,因导师当时负责苏轼资料汇编项目,周裕锴亦对苏学产生兴趣。后因参与《苏诗全集》校注项目,他深入研究了许多苏轼作品中佛教题材的部分。
周裕锴提到,苏轼的作品常有超然飘逸之感,颇具哲学意味,得益于家庭熏陶和蜀中独特的文化。苏轼少年时,就对老庄哲学和禅宗经典深有接触,形成了包容开放的思想。这直接影响苏轼注重事情多面性,反对非黑即白。“他认为每一个宗派,都如同流水,只是有一些像山泉,一些像江河,这些流水,共同组成了人类智慧的大海。”苏轼的这个思想非常高明。
周裕锴说,在政治上,苏轼很敢于反抗,有错误的地方,他会直言不讳。“在宋神宗和王安石全面推行新法,不许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的情况下,他照样能够从实际出发、从民生出发,对新法提出很多批评。”
《宋史》中写苏轼:“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
苏轼在儒学影响下长大,谨遵“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孔孟之道,但他的原则是不能屈服于君王个人的权势,而是尊崇符合内心道义的原则。儒家的道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谄媚君王,做没有底线的弄臣。周裕锴认为,苏轼重视人格独立,为人耿介,并没有寻常官员的油滑世故。“苏轼理解的独立就是:正确的就应该做,遇到正义的事情,就要敢于说话,敢于发声。”
先秦时期的士大夫,都认同良禽择木而栖。君臣之间,是双向选择、相互考量的关系。而从秦汉开始,这个情况就改变了,“士贱君肆”,君王的权力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很多文学家成为帝王豢养的人。士大夫丧失独立人格,“区区仆臣,以得为喜”,大为可悲。
周裕锴说,苏轼珍视人格尊严的思想,对现代社会很有指导意义,特别是对年轻人一些价值观的引导,更是“苦口良药”。
Q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苏轼的?您后来进一步研究苏学,当上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长的渊源是什么?
A
我1982年考上四川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导师成善楷教授当时承担了苏轼资料汇编的工作。1982年夏天,我跟随成善楷教授到北京图书馆,查阅历代文人别集、文集、书画笔记里有关苏轼的资料。当时,我就对苏轼产生了兴趣。研究生二年级时,有一门选修课:三苏研究。结课作业是交一篇学术论文。我的论文是《苏轼黄庭坚诗歌理论之比较》。老师看了这篇文章后,推荐到《文学评论》刊登发表。这篇文章当时在学术界反响非常好。
我读研期间,四川大学古代文学教研室承担了一本书叫《苏轼全集校注》。成善楷教授是这本书的主要负责人,所以我在研究生时就参与一些资料的抄写工作。1984年,我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和其他老师一起参与《苏轼全集校注》编著,这算是我正式深入研究苏轼。《苏轼全集校注》主要分3部分:诗、词、文。我和其他两位年轻老师承担“文”这部分。研究苏轼文章的过程既痛苦,又快乐。
一方面,苏轼有相当多的文章是有关佛教的,需要查找很多古文献资料,包括《佛教大辞典》《大藏经》《续藏经》等等,工作量很大。另一方面,当时参与《苏轼全集校注》编写不算是工作量,没有硬性要求,全靠兴趣,耗时比较长。成善楷教授退休以后,负责的组长换了两波,10多年后,换到张志烈老师担任组长,工作才大有起色。到2000年前后,我们把《苏诗全集校注》的稿子收齐,选定出版社,又经过10年调整润色,于2010年正式出版。算是集了几代人的心血。
关于我当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长,是在2015年。渊源就是因为前面有《苏轼全集校注》这些研究成果。其实我不爱当一会之长,因为我没有领导的才能,只是一个纯粹的学者。但因为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以前一直是四川大学的教授担任会长,我之前的会长就是张志烈老师。张老师极力推举我,其他老师也都很信任我。2015年,我就当上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长。苏轼研究学会这两年也做了不少工作,比如以四川省苏轼研究中心牵头,办过硕士生博士生苏轼研究论坛、苏轼和东亚文化学术论坛等等。
Q
您说苏轼是一个思想很包容的人,他为什么会形成比较包容的思想?具体有哪些体现?
A
首先,蜀地文化对他的思想影响很大。蜀地文化本身比较多元。四川“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蜀地文化最初本是和中原文化不同的异质文化。汉代文翁化蜀,带来中原文化,融合之后,蜀地的儒学独具特色。另外,因为道教发源于蜀地,四川也是佛教的圣地,所以四川人看书,就不止是看官方教材,涉猎比较广泛。李白有句诗:“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和山东齐鲁文化不同,四川文化是多元文化,有很多“奇书”。
宋元时期,佛道在蜀地比较盛行。在苏轼青少年时,就已接触佛道思想。苏轼童年时,有道士当过他的老师。苏轼还有一位堂兄叫惟简,在大慈寺做住持,法号宝月大师。所以苏轼既读四书五经,是儒家的忠实信徒,但同时也深受佛道思想影响。北宋时,各个学说互相攻击,儒家排佛、排道;佛、道相互排斥;佛教内部也有纷争。苏轼曾写过一篇《祭龙井辩才文》,他说:“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相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他认为每一个宗派,都如同流水,只是有一些像山泉,一些像江河,这些流水,共同组成了人类智慧的大海。
“韩潮苏海”这个“苏海”,就是指苏轼的思想像海洋一样包容,海洋不辞众流,所有的流水都可以留到海里。他的这个思想,非常高明。
Q
您曾提到,苏轼和杜甫曾数次“穿越时空”交流,您觉得苏轼为什么那么喜欢杜甫?杜甫对苏轼的影响是什么?对苏轼影响较大的前辈还有谁?
A
因为苏轼有一个老师叫张方平,张方平非常喜欢杜甫。张方平曾经写过一首诗,赞美杜甫,说“文物皇唐盛,诗家老杜豪”。苏轼就做了一个唱和,把对杜甫的推崇都表达出来。苏轼后来读了杜甫各种各样的诗。杜甫很多写生活的小诗,苏轼都很感兴趣,觉得杜子美写的就是他的生活。此外,他也认为杜甫是有真正思想的诗人。当时王安石推行新法,信任商鞅,信任法家思想。而杜甫诗里有一句“行事如商鞅,法令如牛毛”。苏轼认为,杜甫能看到秦国法令问题所在,没有仁爱,只有法令。这是苏轼推崇杜甫、反对王安石的一大原因。
苏轼常把杜甫看成自己的朋友,有时候还会调侃一下杜甫,说梦到杜甫站出来,给自己讲解诗歌。而且苏轼的诗句里,很多都是化用杜甫的句子和构思,受到他的启发。还有杜甫忠心耿耿、忧国忧民这一方面,对苏轼影响很大。苏轼评价杜甫说“一饭不忘君”。不忘君的意思,就是不忘国家的意思。后来这句话成为杜甫的标签。苏轼后来被追为“苏文忠公”。苏轼的性格,我们很难想象,他有一个“忠”的特点。他虽然为人非常潇洒,但内心忠厚。所以南宋时,皇帝追封他为“苏文忠公”。除杜甫外,苏轼也喜欢陶渊明。对杜甫,苏轼是一生都喜欢;但对陶渊明,苏轼是晚年才喜欢。
Q
您曾在采访中表示,比起苏轼的才气,您更折服于他的人格魅力,您研究苏轼多年,觉得他对您有所塑造吗?
A
苏轼对我的影响很大。
首先,对我塑造力度最大的是苏轼思想的包容。像马克思所说:“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和紫罗兰一样的芬芳,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的形式呢?”
这是马克思反对普鲁士书报检查令里提出的一段话。苏轼的思想和他非常接近。我也反对单一的思想,对后辈包括孩子、学生的培育,都很包容。我喜欢百花齐放的思想状态,人类的精神,就是应该千姿百态。
其次,苏轼的人生智慧对我也有启发。也就是苏轼所说的“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我对外在的穿着、富贵荣华,看得比较淡。对自己满不满意,是看自己有没有思想、有没有学识,能不能改正自己以前的一些缺点,补充所不知道的知识,努力完善自己的内心。
最后,苏轼对我还有一个潜在的影响,就是审美的超然态度。苏轼曾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就是把思想寄托在物上面,而不去占有它。留意于物,就是要占有它;留意于物的人,一点快乐都没有,只想去占有、去索取,而不懂得欣赏。苏轼在《赤壁赋》里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寓意于物就好,不要想着去占有它。我们一旦有了占有的想法时,就成了精神负担,害怕失去它,害怕得不到它,成了思想的累赘。
Q
苏轼在普通人心中是诗词大家,您在深入研究他以后,发现他有鲜为人知的趣事吗?
A
我们有时候容易把苏轼完全神话,但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一件趣事是:苏轼在各个地方当官时,常和朋友写信,在信中流露出对王安石新法的不满,后被人告发。当时的皇帝宋神宗正在大力推行新法,派人去逮捕他。被逮捕时,苏轼正在湖州当知州,于是从官员变成阶下囚。苏轼被押送回汴京时,在船上曾想过投河自杀。这是大众很少知道的。苏轼其实也不是生来就那么逍遥洒脱,因为堂堂一州之主,转眼就成阶下囚,肯定难以接受,苏轼当时还没过心里那一关。苏轼想投河自杀,被旁边押解他的人救下来。后来他转念一想,他死了亲人会痛不欲生,还是要坚持活下去。然后就被押到御史台进行审讯。
古代有句诗是“御史台前乌夜啼”,御史台又称为乌台。这就发生了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事件——“乌台诗案”。当时苏轼还牵连了很多官员。被审完之后,苏轼被关押在监狱里,不清楚自己的罪行。宋朝有一个规定,不杀读书人。但是苏轼并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这是皇帝内部的规定。苏轼以为自己犯下弥天大罪,被关了半年。半年中,有家人给苏轼送饭。苏轼和家人约定,如果有一天,他们送了一条鱼进来,就说明他大限将至。
有一天,送饭的人换了一个,给苏轼送了一条鱼。苏轼一看,写下两首绝命诗,这两首诗非常深切感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这是把后事都交待好了;下边还有一句:“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说自己命如鸡,说明当时已很绝望。结果到最后,只是一场误会。宋神宗虽然很生气,但还是因为不杀读书人的规定,只贬了他的官。监狱出来以后,苏轼刚开始还有点悔改,写了“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这样的句子,表明他不会再抨击朝廷。但是过不了几天,又开始写心里话,因为他改不了他的本性。他就是敢说敢写,就是很可爱的苏轼。我们不要神化苏轼,他有他人性的弱点,但是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真诚。
Q
苏轼人生三起三落,您曾在演讲里说苏轼“在政治上的失败恰恰成就了他文化上的成功,黄州、惠州、儋州是他在文化创造上最丰富的三个时代”。您为什么这样说?
A
如果没有这三个时期,苏轼就是朝廷里面的官员,黄州、惠州、儋州的文学作品都不会留下来。跟他官位一样高的政治家有不少,但我们现在并不知道当时那些官员做了什么事,除非我们去查史书。历史上的官员和政治家可能是做了一些好事,但那些好事,或许只有他那个时代的人可以享受;甚至说不定他当了大官,还会给老百姓造成更大的灾难。即使他没有造成灾难,作为一个政治家来说,也只有当时才有政治价值。但作为文学家和思想家,他的财富就永远流传给后人,世世代代地影响我们。
黄州、惠州、儋州这3个地方,是他经历人生挫折后去的,思想更深邃、更包容、更豁达。在这3个地方,他留下许多名篇名作。还有一方面,苏轼还给落后地区,比如当时广州、海南的人民带去了文化。因为他的到来,这些地方从此有了文化气息。政治家是一时一世的,但苏轼这样的文化名人,却是流传千年的。
Q
您觉得评选出四川历史名人后,对于苏轼的开发可以从哪些角度作出努力?
A
我觉得四川要开发苏轼,可以把苏轼诗、文、词里,有关他的父母、他的乡亲,有关他故乡的田园风貌,有关成都大慈寺的描写……有关四川的一切回忆都收集起来,就能看出苏轼对四川感情之深。因为苏轼考进士,出川一次,又回来;母亲去世回来一次;父亲去世又回来一次,都在路上写过一些作品。把这些作品,以及在外地受到挫折时,想念家乡的文学作品,和有关四川学术的论述,以及和四川当时的文化名人的交往,把这些资料收集起来,做一个整理。还有就是调查四川留下了哪些和苏轼有关的地名、苏轼诗、文、词里,提到的四川古地名、宋代成都的古地名,都可以做一个调查。
Q
您曾提到,苏轼认为自秦汉以来,士大夫“丧失独立的人格”,与春秋战国时士大夫为明君服务的独立自由大相径庭,成了被帝王豢养的人,依附于权势,“人格萎缩,失去底线”。您觉得苏轼对人性尊严的思考,对当今中国社会有什么启发?
A
我觉得对当今社会有很大启发。因为我们现在要把中国建设成一个强国,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那么我们就要想清楚我们的价值观到底是什么?我们应该要有自己的思考,需要独立的人格。我们难道不能为我们这个民族,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应该做的事吗?明明有些官员贪污腐化,但底下的人不敢说、不敢管;明明有些说法是错误的,是违背人类道德的,我们还要去一味迎合、一味叫好?我觉得苏轼可以给我们很多的启示。在宋神宗和王安石全面推行新法、不许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的情况下,他照样能够从实际出发、从民生出发,对新法提出很多批评。后来司马光完全否定新法,苏轼又认为,王安石的新法也有好的地方,好的地方就应该保留,他又和司马光形成对立。苏轼理解的独立就是:正确的就应该做,遇到正义的事情,就要敢于说话、敢于发声。这对当今社会很有启发。
(载《巴蜀史志》2020年第5期“四川历史名人”专刊 )
作者简介
周裕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长,四川省苏轼研究中心主任,曾参与《苏轼全集》校注工作,研究苏轼逾30年。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周裕锴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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