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化名人】浅析杨慎散曲的语言艺术 ‖ 王波
本文载《巴蜀史志》2020年第5期“四川历史名人”专刊
浅析杨慎散曲的语言艺术
王 波
杨慎在滇的37年,潜心修学、著书立说,创作了大量文学论著及诗文作品,散曲是其中重要的一类。由一个才华横溢的状元郎过渡到饱受政治迫害而被贬充军的罪臣,杨慎经历了太多的岁月沧桑和世态炎凉,他的内心世界是不平静的,他的心路历程是跌宕起伏的。不同阶段的心境和感悟投射到散曲作品中,使其曲作也呈现出风格迥异的鲜明个性。要分析杨慎散曲的语言艺术,就脱离不开其曲作的题材和风格。对杨慎散曲作品作一初步梳理,按其题材的不同,简要归纳成4种类型,分别是叹世抒愤、思乡寄内、应酬唱和、歌筵妓席,下面依照这4种类型分别介绍其语言艺术特征。
成都市新都区桂湖升庵祠内杨慎塑像
一、叹世抒愤类曲作,喜化用俗语谚语,巧设比喻对偶
“大礼议”事件中,杨慎冒死强谏,两遭廷杖,并谪戍云南永不得归。正当他欲大展雄图报效国家时,遭此横祸,内心的愤懑和不平自不待言,《谪滇南》这套曲子就是他当时心境的最真实写照,以下摘录几曲。
【点绛唇】万里云南,九层天栈,千盘险。一发中原,回望青霄远。
【那吒令】怕见他盘江河毒瘴愁烟,关索岭冰梯雪巘,香炉峰撩寨苗川。千寻井下坡难,万丈梯登山倦,硬黄泥污尽旧青衫。
【金盏儿】风儿酸,雨儿寒。雨霁风清抬望眼,见西楼明月几回圆。辞家衣线绽,去国屐痕穿。只道是愁来倾竹叶,不信说米尽折花钿。
【点绛唇】曲干净利落,了了几语,道出去云南一路的“远”和“险”。【那吒令】一曲更是将作者的愁苦心情投射到眼前的景物上,“毒瘴”“愁烟”“冰梯”“雪巘”4个词组,色调晦涩,是作者苦闷无奈情绪的直接外化。曲中的“关索岭冰梯雪巘,香炉峰撩寨苗川”及“千寻井下坡难,万丈梯登山倦,硬黄泥污尽旧青衫”两句分别使用了对偶辞格中的“合璧对”和“鼎足对”。鼎足对的运用是散曲的创新,它突破诗词两句成对的局限,连3个句子互成对偶,句式整齐、语意连贯,兼有排比气势,此句把一路上的穷山恶水、蛮烟瘴海渲染得淋漓尽致。【金盏儿】曲中使用了本色生动的俗词口语,如“风儿酸,雨儿寒”“只道是”“不信说”等,读来浅显明了、琅琅上口。再有,如《陶情乐府》卷三中的【折桂令】《道情》曲云:“叹卢生休梦黄粱,半晌欢娱,无限凄凉。海底捞针,刀头吮蜜,刺里寻香。是谁弱是谁强,齐下手半斤八两,听人歌听人哭,急回头两鬓千霜。虞夏殷商,晋宋齐梁,付与鱼樵,闲话商量。”其中的“海底捞针,刀头吮蜜,刺里寻香”即引用了民间谚语,“是谁弱是谁强,齐下手半斤八两,听人歌听人哭”则是化用俗语口语,将自己处境的险恶和世道的黑暗浅显地表达出来。这种大量使用俗语口语的现象,在杨慎叹世抒愤一类曲作中还不十分常见,而后来创作的歌筵妓席类曲作则屡见不鲜。
再看《陶情乐府》卷四【水仙子】曲云:
“英雄回首即神仙,山水清音当管弦,园林好处都题遍。不烧丹懒坐禅,对花枝中酒高眠。任光阴眼前赤电,傲霜雪镜中紫髯,仗平安头上青天。”曲中将从愁苦忧愤中解脱出来的自己比作神仙,将潺潺的溪流声比作丝竹弦音,比喻形象之至,神趣盎然。特别是后面3句鼎足对,更为明清曲家赞叹不休,被王世贞、李调元称之为“佳语”“佳句”。a作者貌似散诞的曲词中,仍可见那埋藏在心灵深处的愤怒火焰。
二、谪戍滇南思归念妻类散曲,善于拟人化用
杨慎被谪戍云南后,身处穷山恶水,满腹的委屈和忧伤无处诉说,自然会生发出思归念妻之情。《陶情乐府》卷二的【寨儿令】曲写道:“雪霁天,倚阑干,南枝头又惊梅蕊丹。鸡唱霜干,雁叫风酸,空翠冷危峦。引归心明月团团,锁归程白雪漫漫;银缸愁未灭,画阁梦初残。寒,万里客衣单。”此曲上阕写景,下阕抒情,寒冷景色与他思归无望的凄楚心情水乳交融,营造出一个十分感人的意象。这首曲子最突出的特征是较好地体现了散曲语言趋向散文化的要求,曲中有一字句、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和七字句,句式长短不齐,整中寓变。最为精到的是一个“寒”字,可谓画龙点睛,既写出身外景物的寒,也点出内心心境的凄寒。“鸡唱霜干,雁叫风酸,空翠冷危峦”这句中,拟人手法也运用得十分贴切。
成都市新都区桂湖黄峨馆内黄峨塑像
杨慎思念黄峨的一类散曲,写得深情执著、忧伤凄楚,既不同于他洒脱悲凉的叹世抒愤作品,也不同于他风流旖旎的言情曲子。其中的套曲《罗江怨》写得十分有特色,摘录如下:
空亭月影斜,东方亮也,金鸡惊散枕边蝶。长亭十里,唱阳关也,相思相见何年月。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鸳鸯被冷雕鞍热。
黄昏画角歇,南楼报也,迟迟更漏初长夜。茅檐滴滴,松梢霁雪。纸窗不定风如射,墙头月又斜,床头灯又灭,红炉火冷心头热。
青山隐隐遮,行人去也,羊肠鸟道几回折,雁声不到,马蹄又怯。恼人正是寒冬节,长空孤鸟灭,平芜远树接,倚楼偎得阑干热。
关山望转赊,程途倦也,愁人莫与愁人说。离乡背井,瞻天望阙。丹青难把衷肠写,炎方风景别,京华书信绝,世情休问凉和热。
这4首曲子,一韵到底,通篇押“热”字,一气呵就,浑然天成,敷陈张扬,有赋的气势。难怪明人蒋一葵也赞叹到“杨用修有【罗江怨】四阕,押四‘热’字,最妙”。
杨慎还有一曲【水仙子】,写法颇有新意,曲中这样写道:“晚妆眉黛月如钩,香湿云鬟露未收,清涵玉臂寒先透。想佳人倚画楼,隔天涯万里悠悠。度流萤鸳鸯机上,弹别凤鹍鸡弦首,望牵牛乌鹊桥头。”这首曲是表达对妻子黄峨的深切怀念,作者却未用一字来写自己的思念之情,而是通过想象中妻子独自幽然思念自己的情景,从而曲折地表达对妻子的思念。其中“香湿云鬟露未收,清涵玉臂寒先透”2句,是从杜诗《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中化用出来的,十分贴切,用得不留痕迹、如出己手。
三、寄兴酬唱类散曲韵律和谐、用典贴切
杨慎酬唱类作品可分两种,一类是与友人往来唱和的兴寄之作,一类是应友人邀约对旧作改词订字之作。这一大类作品,大都写得颇有才气,好用典、喜化用前人佳句是其共同特征,部分曲作甚至有逞才之嫌。
成都浣花溪公园扬慎塑像(蓬州闲士 供图)
《玲珑唱和》中载有杨慎的四阕《七犯玲珑》,其中第二阙这样写道:
曾修五凤楼,君恩与状头,金莲影里瑶墀右。仙禁出彤驺,斌向甘泉奏,书从石室紬。步瀛洲,朝华夕秀,尽许是中兴史籀,世业寄班彪。怅鸿都起灭似浮沤,逆龙鳞放逐婴尘垢。星辰颠倒,三心五噣;简编讹秽,八索九丘。翻笑唐衢哭,甘随李白流。呼为马,应为牛,余生幸免白符鸠。莫莫且休休。
曲为答词,慨叹平生,悲感万端,寄予愤感之情,悲壮慷慨。曲中表达了本愿学班彪、扬雄成就一番伟业,然而结局却落得和他们一样,蒙冤被害,所以不要像唐衢那样因落第而痛哭,要同李白一样,把功名都放下。全曲暗用4个典故,结构整齐,韵律和谐,极具文人气。
再来看《陶情乐府续集》中的【黄莺儿】《和张月坞每句用愁字》:“杨柳织春愁,锁愁眉倚画楼,红愁绿惨花枝瘦。旧愁未休,新愁再投,几番愁杀黄昏后。挂愁钩,将愁问月,愁见楚云收。”正如曲名所提,全曲每句用一“愁”字,妙就妙在虽句句用“愁”,却丝毫没有重复生硬之感,稍不加留意,似乎难以察觉句句都用了同一个字。造成这种效果的原因,主要是利用了词性的活用,曲中的“愁”字,既用了其名词性的“春愁”“旧愁”“新愁”,又用了形容词性的“愁眉”“愁钩”,还用了动词性的“愁杀”“愁见”等等。
订字改词一类曲作,数量较大,如《陶情乐府》卷一中的套曲《咏月》、卷四中的小令【折桂令】《改云林古曲》和【庆东原】《改古词》以及《玲珑唱和》中的《七犯玲珑·改旧词》等等。
四、歌筵妓席类散曲呈现“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的特征
杨慎被发配云南充军后,并未因天高皇帝远而寄情山水无所顾忌,明世宗仍派出鹰犬密切注视着他的言行,常常问及“杨慎云何”。我们可以想见他的处境是何等险恶,稍有不慎即可招来杀生之祸,因而他只能如履薄冰般让自己“陶情乎艳词,寄意乎声伎”,佯狂以避祸。据《乐府纪闻》载,杨升庵在戍所,“暇时红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令诸妓扶觞游行,了不为怍。”有人“以书规之”,他回答说,之所以这样做,只不过是“聊以耗壮心、遣余年耳”。正如谢章铤所言:“傅粉插花,诸妓扶觞,迹其行事,颇类风狂,然胸中实不知有几斗热血,眼中实不知有几升热泪。”正因如此,在他后期的散曲中,少了叹世抒愤之作,更不见讥讽世道的曲子,而多了歌筵妓席的曲作。比如《陶情乐府》卷四就有【金衣公子】《李菊亭携妓夜过》、【一封书】《粉席送别》等曲子。
升庵祠
明清散曲家论曲,往往以华艳称颂杨慎散曲的风格,如王骥德称其曲“俊而葩”,吕天成称赞其“美才甘放”,这些评论,用来概括杨慎散曲中的歌筵妓席之作,十分恰当。比如《陶情乐府》卷四【折桂令】《寄简绍芳》:“泛金波有女同舟,罗袜生尘,玉脸横秋。小雪晴夫,早梅时候,杜若芳洲。文字饮不须夸口,烟花寨正好藏头。掌上温柔,怀里风流。笑吟罢韩侯香奁,醉题在杜牧青楼。”曲辞雅丽艳冶、婉曲缠绵。
前面提到,杨慎的这类歌筵妓席之作多好用俗语口语入曲,以下摘录几曲稍加分析:
【折桂令】寄与她三负心那个乔人,不念我病榻连宵,不念我瘴海愁春。不念我剩枕闲衾,不念我乱山空馆,不念我寡宿孤辰。茶不茶饭不饭全无风韵,死不死活不活有甚精神。阻断音尘,那个缘因?好事多磨,天也生嗔。
【朝天紫】月牙,笋牙,相映西厢下。金莲小小凤头斜,兜不起凌波袜。底样儿难裁,叶根儿难画,比将来刚半扎。看一看眼花,捏一捏手麻,犍一犍风瘫了罢。
【折桂令】曲中的“茶不茶饭不饭”“死不死活不活”两句全然就是日常的市井语言,把茶饭不思、寻死觅活的情愫表达得活灵活现,5句“不念我”构成排比,写得情深意长。【朝天紫】曲的“月牙”“笋牙”“看一看”“捏一捏”句,近乎白描的写法,将俗语口语用到极致,形象生动。
《杨升庵夫人词曲》中,有一首【雁儿落带得胜令】曲:
俺也曾娇滴滴徘徊在兰麝房,俺也曾香馥馥绸缪在鲛绡帐。俺也曾颤巍巍擎在他手掌儿中,俺也曾意悬悬阁他在心窝儿上。谁承望忽刺刺金弹订鸳鸯,支楞楞瑶琴别凤凰。我这里冷清清独守莺花寨,他那里笑吟吟相和鱼水乡。难当,小贱才假莺莺的娇模样。休忙,老虔婆恶狠狠做一场。
这是写妓的曲子,我认为不会是黄峨所作,当是杨升庵的艳曲。这首曲子俏丽娇艳、婉曲缠绵,简直可与关汉卿、王实甫的这类散曲媲美。曲中的人称代名词分别用了“俺”“谁”“我”“他”“小贱才”和“老虔婆”,都极尽口语化。另外,此曲每句均使用了带词缀的形容词,比如“娇滴滴”“香馥馥”“冷清清”“笑吟吟”“恶狠狠”等,这种“A+BB”式的词缀形式,使得语言新鲜活泼,十分贴近口语,甚至有的本来就是日常使用的口语,比如“娇滴滴”“恶狠狠”等。
杨慎的这类言情小曲在社会上有较大影响,明清曲家一致称道的所谓“流脍人口”的曲子,主要就是指这类艳曲。此类散曲在内容上殊无足取,是作者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为耗磨壮心所写,但在语言艺术上,歌筵妓席类曲作却十分容易为大众所接受,通常写得浅显灵活,鲜明地体现了散曲“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的特征。
若我们仅从“雅”和“俗”两方面来评论杨慎散曲的语言艺术,那大致可将其叹世抒愤、思乡寄内、应酬唱和类曲作归为“雅”的一类,而歌筵妓席类艳曲则划入“俗”的一类。若进一步从语汇、修辞角度细化,那么叹世抒愤类曲作,文字多色调晦涩,好使用形式多样的对偶句式,尤其是鼎足对,借以增强曲作气势;思乡寄内类曲子多写得深情执着、忧伤凄楚,语言上注重押韵,并时常化用前人佳句;应酬唱和类散曲喜好炼字琢句,强调用典和词性的活用;歌筵妓席类艳曲则语言浅显,大量使用口语俗语。
本文仅从语言角度简单谈谈杨慎散曲的特色,恐有不少疏漏和谬误,惟愿能通过本文起到抛砖引玉之效,唤起大家对这位明代才子的重视,进而加大对其文学作品的研究力度。
(载《巴蜀史志》2020年第5期“四川历史名人”专刊)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王 波(成都市新都区杨升庵博物馆副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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