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黑龙滩,一曲山水惊天地
黑龙滩,一曲山水惊天地
彭燕
2017年4月21日晚,仁寿县城万人空巷,位于湿地公园广场的看台上座无虚席,就连普宁湖周围也是站满了大人小孩老人。从乡里赶来的,从成都下来的,坐推车来的,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的,大家赶来这里就为看一台方言音乐剧《抬工魂》。
“有了黑龙滩,天干不见干,昔日望天田,今日米粮川”。音乐响起,台下如雷掌声经久不息,从汪洋乡下赶到仁寿的七旬老人赖家修看得十分专注,直到有人喊他,他才想起自己也要上台表演,他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布满泪水。
《抬工魂》讲述的是仁寿县20世纪70年代一群抬工参与修建黑龙滩的真实生活故事。
当一群修建过黑龙滩的老抬工们吼着抬工号子从台下走到台上时,掌声、哭泣声交织,许多老人摸着自己手上那一条条在黑龙滩工地留下的疤痕,不禁热泪盈眶,他们仿佛回到了那个激情澎湃的岁月,回到数十万人吼着抬工号子,把能够从仁寿到北京铺个来回的28万方条石抬上黑龙滩大坝的时刻。
40多年前,位于川中丘陵地带的仁寿县,“下雨水外流,无雨吃水愁,十年有九旱,用水贵如油”。这种靠天吃饭的困境让仁寿老百姓苦不堪言,县革委会经过多次讨论,决定修建一座大型水库一劳永逸地解决严重干旱问题。
那个夏天,一群背着仪器、拿着赶蛇棒的身影引起了当地老百姓的注意。只见他们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爬过一座座桥,穿过一个个荆棘,不停地用手挥赶着蚊虫的叮咬,从早到晚就着几个馒头、一壶水,连续57天就这样在山上、沟里、河里不停地测量、画着地图。原来他们是四川省水利电力学校的师生与部分知识青年在为修黑龙滩测绘地图,满足水库设计的需要。
1970年10月1日这天,天空晴朗,一丝凉风吹得人心旷神怡,全县各区的水利战士们在各自营连长的指挥下高举着红旗和毛主席像,来到动员大会会场。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笑容满面,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期盼的光芒。一个水利战士代表登上主席台,举着紧握的拳头,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喊出“要人我们出人,要物我们出物,口粮我们自己带,修建黑龙滩,重新安排仁寿山河,造福子孙后代”的宣誓声,下面万名水利战士齐声应和。顷刻间,大坝工地上空喊声震天,激情澎湃,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激动地挥舞双手,准备在黑龙滩工地上挥汗如雨一场。
会后,上万名水利战士,胸前佩戴着大红花,高举着红旗,敲着锣打着鼓,齐声高唱着革命歌曲,雄赳赳气昂昂的开始奔赴建设工地。
一时间,工地上到处都能听见“嘿哟哟,加把劲!嘿哟哟,莫停下!嘿哟哟,好力气!”的号子声。彩旗飘红浪,锤音漫青丘。这里,黑压压的人头,有肤色黝黑的汉子,有泼辣的婆姨,有十五六岁的少年,有年纪偏大的爷们。开工之初,工地条件差,没有住房,“水利战士”埋锅做饭,露天宿营,自己动手修工棚;没有筑墙工具,就开石料砌墙;没有盖房草料,就上山割茅草……他们肩挑担扛,挑灯夜战。没有好的设备,他们土法上马,用钢钎、钻子、锄头、簸箕、抬杠等手工工具,一锤一凿、一锄一簸、一肩一脚地施工。他们顶着烈日,冒着大雨,他们抬石头,挖土方,运沙子,拉材料……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坝址清基中,金鸡公社民工冒严寒,泥里滚、水里泡,坚持水下作业一个多月。在修建望峨输水隧洞过程中,风车失去作用,炮烟排不出洞,民工手持电筒,冒着浓烟,冲进隧道坚持作业,人被呛得头晕眼花,呼吸困难,眼泪直流,一人昏倒了,两人冲上去;19人昏倒了,工地领导组织抢救,当他们苏醒过来后,不顾劝阻又冲进去……
大坝工地上,有上万名水利战士,由于当时没有方便的交通工具搬运,开采的条石沉重,要运送到大坝需要最多的就是抬工。
抬工们每人穿一双草鞋,拿一个水壶、一张汗巾,并根据自己身高配备一根打杵,略扁形上细下粗,以便歇脚和换肩使用。每一个重物用篾箍或者铁虹捆绑好后,再根据人数平均分配受力点。一般是8寸一个受力点,抬工人数、杠子和榴子的多少根据条石的大小和重量来确定,少则4人,多则8人。走在第一杠最前面的叫“尖子”,把持最后一杠末端的叫“把子”,撑持中间一杠的叫“窝子”。“尖子”是灵魂人物,负责领唱,指挥整个队伍,控制行进速度,协调抬工步伐,负责通报路况。后杠根据“尖子”通报,用号子回应,相互配合,克服困难。“把子”相当于舵手,掌握行进方向,队伍动作整齐划一。
黑龙滩工地山坡陡峭,地势险峻,抬工们练就了背、坐、吊、挂等技巧,通过了一道道惊险路段。
抬工石头要抬得好,抬工号子少不了。抬工以歌辅工,在抬石头、木头等重物时,用喊号子的方式统一步伐,分散负重之苦。于是,这种缓解疲劳、亢奋精神的抬工号子由此产生。
“前靠左,后靠右”“前面一个拐,你拐我也拐”“前面一架坡,后面慢慢梭”……抬工们顺着这些忽而铿锵有力,忽而诙谐悠扬的号子,翻过山岭,走过羊肠小道。
整个水库工地石工缺乏,抬工也缺乏。解决办法便是师傅带徒弟,边培训边实践,工程进度没有耽搁。除培养男抬工,很多女战士也加入到抬工队伍来,她们或是女子一组,或是与男抬工混合一组。抬工的任何一个位置她们都能胜任,她们肩膀抬肿了、磨红了,没有一个人喊苦,也没有退却;脚上磨起了血泡,也不要求换人,咬着牙坚持干到底。
有领导来检查工作,看到工地上的女抬工像男抬工一样,有模有样地抬着条石,很是高兴,就问到:你们这些抬石头的巾帼英雄,比男同志都走得稳当,你们会不会喊号子呢,喊起来才热闹嘛?女战士们齐声回答:当然会喊号子。抬头杠的女子排长陈月华领起头句,大家就跟着喊了起来:菜子花儿开,菜子花儿黄,(菜籽)老了进油房,耳听撞杆响,清油喷喷香,有钱花姑娘,无钱卖油郎,花呀花姑娘,卖呀卖油郎······
悠扬的号子声,红黝黝的脸,构成工地一道亮丽的风景。女战士说,等水库修成了,以后我们坐在渠道边,一边看着哗哗流淌的黑龙滩水,一边慢慢地学习绣花、做鞋垫,想想都有劲。
除了这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抬工,还有一群担负险渠削坡任务的女排战士,她们要会用炸药爆破陡坡,要打炮眼、装炮、点炮;她们两人一组,一人负责稳住钢钎,一人负责打二锤。这些曾经胆小的女排小心翼翼地摸爬到打炮眼的地方,挽起衣袖裤脚,就开干。坡陡山高,“恐高”的就不往下面看。稳钢钎的女战士,有可以落座的地方,就坐着,没有坐的位置就蹲着,专心稳住钢钎。打二锤的女战士高高抡起10多斤重的二锤,使劲地敲打钢钎,一锤、两锤……有时遇到硬度高的岩石,打得火星四射,半天功夫也完不成一个炮眼。有一次,二锤打在一位姓余的姑娘手背上,她的手背顿时青一块紫一块,一会儿就流出了血,手也肿得像馒头似的,但她没有休息,找了一块碎布条包住手继续工作。
工地上还有一位女战士黄淑君,她的新婚丈夫尹安松结婚第二天就奔赴工地参与黑龙滩建设。没多久,她开始思念工地上的丈夫,想着丈夫在工地肩挑背磨,带去的鞋估计也破损了,就想去街上买布为丈夫做双鞋。走到半路,遇见与丈夫同在工地的雷师傅,雷师傅喊住她,结结巴巴告诉她“桥儿河渡槽出事了,安松也没了。”这个消息,犹如一个惊雷重重砸晕了她。黄淑君悲痛不已,怎么会?怎么会?明明才结婚21天,明明告别拥抱的温度还在,明明说好等几天就去看他的,怎么可以就走了呢?她满脸是泪,捏着买布的钱包,跌跌撞撞不知怎么回了家。
忍痛安葬好自己的爱人后,黄淑君想到丈夫安松是为全县百万人民的利益而死的,是为了给子孙后代造福牺牲的,她很快从个人悲痛中振作起来,向组织表达了自己要到工地参加建设的想法,她说:“安松为建设光荣牺牲了,但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我要去工地上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
没几天,黄淑君就在双方父母陪伴下来到了尹安松牺牲的桥儿河渡槽工地。在工地上,她争挑重担,不辞辛苦,向师傅学习扎钢筋,并努力将工地上的废旧螺丝钉、螺丝帽变废为宝,有一次甚至不顾自身危险跳入洪水中抢救工地上的材料。
1970年10月27日,石工王恒松像平常一样,早早地就到了山厂开始打石头。他站在一块石头旁,正聚精会神地剐着一块条石毛料。半山腰的战友们正在上面抡锤破石,然后把破开的石头推下来,由下面的石工再剐料、清料、成型。突然,一块还没有打算往下推的大石头轰隆隆地往山下快速滚了下来,等大家发现呼喊时,石头已重重压在了王恒松的身上。大家赶紧拿来钢钎、抬杠,迅速把石头从王恒松身上撬开,但是他还是停止了呼吸,时年32周岁。王恒松牺牲时,手里依然紧紧握住手锤和錾子,他只模糊地看到人影,依稀听到母亲的呼唤,笑着闭上了双眼……
《人民日报》后来是这样描述王恒松的:“王恒松在工地上是一个突击手,哪里有困难,哪里有危险,他就出现在哪里”。
王恒松的弟弟王恒相向生产队和工地连队请求,他要成为一名水利战士,参加水库建设,接替完成哥哥还没有完成的任务。连队领导被王家人这种伟大的无私奉献精神深深感动,他们答应了王恒相的请求。王恒相很快到了工地,继续为工程建设作出新贡献。
举家投身建设黑龙滩的不止黄淑君夫妻、王恒相兄弟,青年石工王子良是工地一名突击手,他手负重伤又争干抬石开料安砌的重活。1971年3月一天,大家正热火朝天地赶进度,没有任何预兆,王子良所在的山厂突然塌方,石块击中干活的他,21岁的王子良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王子良的牺牲,让他的妈妈、哥哥、妹妹悲痛万分。据《龙滩壮歌》一书记载:王妈妈很快从悲痛中振作起来,她拂去眼角的泪水,把大儿子和三女儿都叫到墙壁上挂着的毛主席像下,站好,她向毛主席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当着营连干部和区革委领导的面,坚定地说:“我的幺儿子良虽然死了,但他是为修黑龙滩死的,他死得光荣!儿子死了,我很悲伤,但是我知道黑龙滩是大事,黑龙滩还需要人修建,我现在就表态,让我的大儿子和三女儿都到黑龙滩工地去,让他们兄妹继续完成子良的任务!……”王妈妈又转身对儿子和女儿说:“你们两兄妹尽管放心到到黑龙滩,家里的事你们不要担心,我能够忙得过来,你们在工地上要老老实实听干部的话,好好干……”。营连领导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抹眼泪。他们征求兄妹的意见,两兄妹异口同声地回答:愿意去黑龙滩工地!
我同学的父亲方叔也是修黑龙滩的时候不幸被石块炸中导致年纪轻轻就瘫痪在床。他常常给我们讲那时发生的事:那天,烈日晒得他眼睛冒火,头脑晕眩,山上一块大石头落下,他再也顶不住了,一头扑倒在干硬的大地上。战友抬起他送到医院,知晓自己下身瘫痪,将不能继续修黑龙滩时,他还很难过。数十年的卧床让他得了褥疮,苦不堪言。但只要问他“你后悔吗?”他会坚定地摇头:“后悔什么,那可是造福子孙的千秋大业啊,比起133位牺牲的战友,我还是幸运的呢”。是啊,133名水利战士,133名活鲜鲜的生命都融入了一块一块有角有棱的堤坝青石之中,融入到烟波浩渺的黑龙滩水库里。
除了修水库的人们,所有的仁寿人都争着要为黑龙滩水库作贡献。《龙滩壮歌》书中记录了这几个事例。
双目失明的贫穷老人吴兴国一直想为修建黑龙滩出点力,想了几个晚上,有一天突然想到自己放在柜子里准备过年吃的干海椒。这点干海椒,还是夏收时,请隔壁邻居帮忙收回来,他瞎摸着晒了好几个大太阳才晒干,舍不得吃收藏起来的。吴兴国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摸出柜子里装着海椒的布口袋。他打开口袋,又一个个的把海椒整理了一下然后整齐地放在口袋里,用鼻子嗅了嗅沾满海椒味的双手,纠结了许久的心结在这一刻轻松落下。他对队长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有人搀扶我到工地上去摸一摸那些安砌大坝的石头。”
文宫区古佛公社敬老院里的7位老人,把他们自己辛苦几个月精心饲养、长得膘肥体壮的大肥猪让人绑在架车上,运到大坝工地,交给大坝指挥部,送给工地的战士们吃。
远离大坝工地10多公里远的龙正小学的学生,在老师组织下,背着工地需要的鹅卵石,有的孩子光着脚丫走路,脚底磨起了水泡,脚趾划破了,就用一块旧布条简单包扎一下又继续前进;有的孩子口渴了,就趴在田边,咕咚咕咚喝一大口田水;汗水在孩子们稚嫩的脸庞流淌,浸得睁不开眼睛,他们就牵起衣角一抹了事……就这样前前后后为工地运送来2500斤鹅卵石,它们混合着水泥、河沙一起,已经永远地凝固在水库大坝上。
经过八年艰苦奋斗,数万仁寿儿女用他们一双双的大手集腋成裘,积沙成堆,众志成城,筑起了一个聚宝盆,筑起了水域面积达23.6平方公里、可以灌溉几十个村庄的聚宝盆;筑起了被誉为“川西第一海”“成都后花园”、仁寿“第一名片”的黑龙滩。
如今仁寿乡间满是郁郁葱葱的田野,村村都喝上了黑龙滩的自来水,那些摇曳在风里的一株不起眼的水稻,是否知道背后竟然是祖辈留下的史诗般的奋斗史?
这些汩汩流向四野八乡的湖水混合了多少前人在水库建设日日夜夜里流下的汗水、泪水?也许,只有如今固若金汤的堤岸读懂,只有映衬着碧水蓝天的湖水能读懂,只有当年凭着双手的厚茧创造历史的人们能读懂。
《抬工魂》演出已到高潮,65岁的王俊清从14岁开始就做了抬工,此次他与7个同样做过抬工的演员一同抬着一顶花轿,表演原汁原味的抬工号子:“松树拼拢就是床,树枝一挡便是房。人人都是石铁匠,石头垒坝肩来扛”。
台下29岁成都小伙杨林富的爷爷也跟着唱起来,他曾参与过黑龙滩的修建。得知有这样一台音乐剧后,杨林富在21日下午请假带着爷爷和父母通过天府仁寿大道早早来到仁寿。“爷爷经常说起修建黑龙滩的日子,我想知道爷爷当年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也算对我们是一种教育嘛。”杨林富说,爷爷很激动,一直都在说:大家不要忘记了修黑龙滩的那些人哦。
从台上表演完抬工号子走下来的赖家修更激动:“我那时候力气大,一个人400斤都抬得起。我们队8个人,一次要抬2000多斤的石头,一个星期就要抬断一根绳,甚至把抬杆都抬断过。那时我们只穿一条内裤,身绑一条毛巾,大家吼着号子,一块块数千斤的石头,就从山里抬出来,变成了黑龙滩的基坝。人山人海呐,壮观得很! 1977年,黑龙滩水库已经开始放水,那一年,仁寿粮田大丰收。我们的口粮,从半斤长成了一斤,大家都很开心,觉得值了。”
2016年,赖家修在家人的陪同下,第一次来到黑龙滩游玩。他坐着船,看着一汪清水,哭得像个小娃娃。“我看到那个水啊,就想哭,你说这里面有我们好多汗水、泪水、血水啊。”他说,“还好今天大家还记得我们,谢谢你们啊”。
穿着一身黄色表演服的他拿起抬杠,嘴里哼着:“一步一步朝前移,慢慢走来慢慢扳。前排扳弯后排看,头杠伙尾看中间。后排扳弯前排慢,齐心协力扳过弯……”
个人简介:彭燕,女,笔名风吹帘,四川仁寿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眉山市作协会员,仁寿作协秘书长。爱好散文诗歌创作,作品散见于《星星诗刊》、《四川教育》、《遂宁日报》、《眉山日报》、《百坡》、《对话东坡》、《橙黄橘绿:眉山青年作家作品选》、《东坡光影里的山水》、《沸腾的乡情》等刊物。曾获《星星诗刊》全国散文诗优秀奖。
(作者单位:四川省仁寿县文林镇北街幼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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