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走近刘弄潮(16):铁窗烈火(中)‖吴再洪
走近刘弄潮(16):铁窗烈火(中)
吴再洪
1932年2月,刘弄潮正在上海与任白戈、艾芜、沙汀等人一起筹办进步文学杂志,突然收到曲阜二师新任校长杨书田的电报,自称是刘弄潮在武汉中山大学时的学生,诚邀刘弄潮重返二师。于是,刘弄潮再度来到曲阜。
3月18日,二师进步师生集会纪念巴黎公社,公推刘弄潮为大会主席,报告巴黎公社的历史意义和对国际革命的重大影响。刘弄潮在报告前提议全体起立,高唱《国际歌》,由进步音乐教师王云阶弹琴领唱。会后,全校师生整队上街,唱着《国际歌》,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
刘弄潮曾画过一幅讽刺两面派的漫画:一个老头捋着胡子,半边脸是金的,半边脸是银的。贴在自修室的山墙上,很引人注目。
这段时间内,当局对二师革命活动的高涨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国民党当局极其阴险毒辣的欲擒故纵的阴谋,其目的在于让进步师生充分暴露政治面目,以便一网打尽。
不幸的是,当时恰值王明左倾错误路线在中共中央占据统治地位,在其影响下,二师共产党组织不善于也不注意隐蔽,力量过于暴露。绝大多数党、团员和进步骨干的政治面目,几乎尽人皆知。很快,反动校长杨书田就掌握了校内进步力量的状况,为进行大逮捕做好了准备。
此时,二师师生似乎也已预感到形势趋于险恶,一些教师开始转移。但刘弄潮、潘希言、郑韵涛、王云阶等共同决定:做好准备,敌人不下手,坚决不走。几个人分头将进步书籍、文件和宣传品藏好,做了应变准备。
5月20日深夜11时,山东军阀韩复榘派手枪旅两个连士兵,乘“泰山号”铁甲车,将二师团团包围。
随着急促的奔跑、喊叫声,学生寝室和教师宿舍的门被踢开,“不许动”的狂吼相继响起,一道道手电寒光的后面,是一张张狰狞的脸。
按照黑名单,刘弄潮、王云阶、潘希言、郑韵涛、尚莫宗、肖寄语6名教师及18名学生同时被捕,后又有师生在校外陆续被捕。据当时国民党山东省政府的资料证实,在这次对二师的大逮捕中,共捕去师生50余人。列在黑名单上的人,很少有幸免者。曲阜二师一案,曾震动全国。学校因此声威大振,名闻遐迩,并与保定二师齐名,被誉为南北“红二师”。
第二天清晨,24名被捕师生被粗绳捆索,绑穿成一串,押往姚村火车站。
出校门,履大街,曲阜街头聚满百姓,他们以同情、敬佩的目光,注视着这群宁死不屈的年轻人。
刘弄潮大声对被捕师生说:“东北沦亡,我们抗日有什么罪?我们走在街上不要低头,要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
在赴姚村途中,被捕师生边行边呼,慷慨激昂地集体赋诗:“伟大的一九三二,难忘的五月廿一。苍茫的曲阜古道,排印着多少罹难者的足迹!”是呵,当年那悲壮不朽的诗篇,至今还在曲阜苍茫的古道上回响着,鲁都人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群热血青年,为争民主、自由,民族解放的正义呐喊与青春奉献。在《鲁都星火》、全国政协出版的《文史资料选辑》等多部反映这一时期历史的书籍中,都全面记载了这段革命历史,并对刘弄潮大义凛然的狱中斗争经历,作出了高度评价。
刘弄潮等被押解到济南,最初被关在省警察局拘留所。每间囚室关押十几个人。里面的刑事犯多是偷摸拐抢的轻犯,也有少数戴镣铐的贩毒重犯。韩复榘有规定,抓住贩大烟的,他都亲自审问,并判死罪。
多数囚犯对这些新来的戴着脚镣手铐的年轻政治犯很同情,还教他们戴着镣铐如何吃饭,如何大小便,如何换衣裤,甚至如何熬刑、敷药,如何传递消息。他们还向刘弄潮介绍了国民党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的情况。每星期三、六韩复榘都要亲自审案,问案中惯以个人喜怒任性杀人。凡他看着不顺眼的人,哪怕是偷鸡贼,也会绑去枪毙。他说,鸡是会飞的,既能偷得会飞的,那这人定是飞贼,应该枪毙。有一次他审问一件土匪案,呈文上有人具保犯人不是土匪,韩复榘当时正在气头上,连呈文也没看,就勾点枪毙名单,一口气把保人的名字也勾点上了,结果保人被莫名其妙地拉上卡车,拖去枪毙了。
韩复榘
以当时惯例,刑事犯戴手铐脚镣,即表明是重犯。刘弄潮从窗洞望见被拉出去枪毙的人,全戴着镣铐。而二师师生都戴着双重重镣。脚镣重16斤,迈一步挪不了两寸,压在脚踝上疼得厉害。
面对严酷的现实,刘弄潮感到此番必死无疑。反复思考着斗争策略,他决定在开庭审判时,一定要争取机会抓住主动权,与韩复榘这个“山东王”针锋相对地大干一场。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牢房里弥漫着森冷的静寂,只是偶有受刑伤痛者低低的呻吟,及老鼠窜奔的骚动。刘弄潮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突然,一声大叫撕破静夜,他侧耳细听,竟是狱卒在高唤自己的名字。
通常夜半提审,由狱卒高声唱名提人。三个字的名字,头两个字喊得干脆清楚,音量不高,待喊到后边一个字时,则用高声长腔,拖得怪声怪气。万籁静寂中,这喊声像野狼的哀嚎,似枭鸟的怪笑,令人毛骨悚然。
这天正是星期六,刘弄潮知道是韩复榘亲自提审,便意识到这是最后关头,要和魔头正面交锋了。他提醒自己,必须沉着机智地迎战。
刘弄潮拖着镣铐,哗啦带响儿地进入宽大的问案大厅。一眼看到韩复榘神气十足地坐在公案后面,背后横悬一幅无字红色长布,公案右边放置各类刑具,左边停放着一辆随时准备开赴刑场的卡车,大厅周围站着杀气腾腾的打手。这一切无非是想制造一种恐怖的气氛,刘弄潮轻蔑地冷哼一声。
从刘弄潮进入大厅,出现在韩复榘面前的那一刹起,韩复榘就一言不发直盯盯地瞪视着他。是故弄玄虚,想以所谓的威严撼住对方?还是对眼前这个看去那么年轻,却与众不同地蓄有齐胸美髯的青年感到诧异?总之,韩复榘就那么面无表情而目不转睛地望着刘弄潮,足足望了一分多钟。刘弄潮亦以眼还眼,将清澈的目光迎视上去。
四目相对,一片安静……
突然,韩复榘指着右斜方一张圆凳,用出奇平静的语调,干脆地说:“刘先生,坐!”
刘弄潮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以粗俗残暴、喜怒无常著称的大军阀,竟会这样“客气”。因此,直觉提醒他,韩复榘在耍故弄玄虚的花招儿,自己必须争取主动,先发制人。
刘弄潮一边落座,一边大声发问:“什么理由逮捕我?”
韩复榘大概万万没有料到犯人竟会先提问题,一时竟有些摸不清头脑,只是慌忙应答:“理由?我抓共产党!”
刘弄潮说:“现在东北沦亡,全国人民都极其愤怒。我到曲阜去教书,号召学生抗日,有什么罪?怎么扯得上共产党?”
韩复榘被刘弄潮抢先发问已弄得十分气恼,又听他质问何罪之有,真是气坏了,一拍桌子站起来,高叫:“抗日?抗日就是共产党!攘外必先安内。你到山东来煽动学生,把我的地盘儿闹得乱哄哄的,就该治罪!”
刘弄潮不甘示弱,稳坐着大声说:“我是来当教师的,教师要以理服人。蔡先生说得好,青年的思潮,好像洪水一样,我们要学大禹去疏导,不能像鲧那样筑堤设防,因为堤防一破就将无法收拾。对日本不抵抗,自有当事人负责,你何必代人受过?”
韩复榘愣愣地听完,急忙问:“哪个蔡先生?”说着坐下。
刘弄潮说:“蔡元培,蔡先生。他是国民党元老,过去是北京大学校长,现在是南京政府的大学院院长。”
韩复榘霍地一下又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囔道:“你的蔡先生就是共产党!不然,他怎么培养出这么多共产党学生?南京用他,我不管。你知不知道我这里叫济南?你不要拿党国元老来压我,拿南京来压我!我这里是济南!”
刘弄潮说:“入境问俗,这个常识我也懂得。但济南是山东的省会,是中央的一部分。”
韩复榘更急了,信口说:“这些那些我都不管!我只管谁在山东捣乱,我就毙了谁!”
刘弄潮愤怒地斥责道:“国民军五原誓师,牺牲了多少先烈!现在你们掌了权,反而又要杀先知先觉。我深信,在反革命的罪恶史上,少不了你这一章的!”
韩复榘勃然大怒,狞笑着说:“你现在明明是犯人,反而向我自称先知先觉,那我就非处你——”
刘弄潮见韩复榘边说边提起了笔,马上警觉:韩复榘杀心已起,牺牲已到最后关头。他把心一横,不容韩复榘再说下去,从圆凳上一跃而起,窜前两步,大嚷道:“好!拿笔来,我写遗嘱!”
谁知刘弄潮猛然向前窜跃时,脚镣拖在地上发出稀哩哗啦的乱响,高举过头的双手舞动着手铐,也发出叮当之声。一时间把个韩复榘吓了一大跳,以为刘弄潮要扑过来拼命,慌忙把手里的笔向他脸上掷去,狂暴地连声高叫:“给我赶下去!赶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刘弄潮被蜂拥而上的卫兵迅速按住,倒拖下堂。
后来,狱警们都说,刘弄潮是第一个敢于当面大骂韩复榘的犯人。幸而韩复榘当时在突然的爆发中受到惊吓,以致口不择言,连喊“赶下去”,竟没有喊“毙了”,这才使刘弄潮捡回一条性命。
此乃天意也!
刘弄潮被押回拘留所,向难友们讲述了与韩复榘斗争的经过。他鼓舞大家勇敢地笑迎厄运,并赋诗一首:“大言不惭游齐鲁,竟上炸弹独跳舞。毅然决然然不得,含笑忍受狱中苦。”
刘弄潮给大家分析案情审理的前景时,列举了三条原则:“一是一了百了。指枪毙了,什么事也就都完了;二是各有姻缘莫羡他。人家释放或发监,是人家的事,羡也无济于事,不如不羡为好;三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几十年后,陶钝在回忆录中记述狱中斗争时,还特别讲起这一段,说刘弄潮在分析案情时,“像大彻大悟的哲学家、预言家”,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并且他还记得刘弄潮的那首诗,在1979年9月专门“录弄潮同志狱中杰作作纪念”,书赠给刘弄潮的儿女们。王云阶在回忆录中也提到,他在被提审的途中,曾看到刘弄潮与审讯其的所谓军法会审委员会首席法官、国民党山东省党部书记张苇村发生激烈冲突,听到刘弄潮大叫:“你不配审问我!”
负责对二师师生进行审讯的特别侦谍队,用刑极其残酷,如车轮式的审讯和抽藤条、压杠子、烙火钳、灌辣椒水等酷刑折磨。师生们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其中只有教员肖寄语和学生裴康增受刑不过,成了可耻的叛徒,其余师生都坚贞不屈。在二师教普罗文学的女教师郑韵涛,从莫斯科回国不久,就在天津被捕,病保出狱到曲阜教书的。作为唯一女犯,又是从苏联回来的,她成为了拷问重点,被连用电刑,晕死3次仍不招供。性格刚烈的刘弄潮为抗议对政治犯的毒刑逼供,为了声援战友郑韵涛,愤然绝食。
绝食第二天,负责刑讯的翟绍义提审刘弄潮:“你为什么绝食?”
刘弄潮说:“反对你们不交法院审理,而私自对政治犯刑讯逼供的野蛮暴行!”
翟绍义蛮横地大吼:“这里就是法庭!我们就是执法官!你不要仗着有冯总(注:指冯玉祥将军)袒护说情,就肆无忌惮!韩主席的权威,你是知道的,说杀就杀。你不要活得不耐烦,不知好歹!你还绝不绝食?要绝,就把理由写出来,我好交差。”
说着,把纸推到面前,刘弄潮愤然直书:“反对刑讯,何惜一死。浩然绝食,藉明素志。”
经过这一斗争,狱方对政治犯的刑讯有所缓和。同囚室的刑事犯里有个杀人犯,外号叫“滚天雷”,笑着对刘弄潮说:“绝食,中国人不讲究这一套。自己愿饿死,活该!我上次在法院被判了两个死刑,准我上诉。什么刑都被我熬过。结果还是被我滚出来了,所以大家叫我‘滚天雷’。这一回我还要滚,要活在他们眼面前讨厌!”
刘弄潮问他:“你滚出去,还抢不抢人?”
他豪爽地说:“当然抢,不抢吃什么?不过,要抢得更巧一些就是喽!”
山东军阀韩复榘残酷迫害二师师生的暴行,引起社会各界强烈谴责。南北方知名人士宋庆龄、何香凝、蔡元培、鲁迅、冯玉祥等,纷纷向国民党中央及韩复榘致函致电,声援和营救曲阜二师被捕师生。在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下,无法无天的韩复榘迫于公愤,不得不有所收敛,不便乱杀。而在对二师师生施尽了毒刑仍无口供的情况下,特别侦谍队就编造一些口供,然后送交所谓军法会审委员会正式判罪。郑韵涛、程照轩各15年,夏天庚13年,刘弄潮、王云阶、尚莫宗、潘希言各10年,管戈5年。判决时,师生们坚决不服判,被法警强行架出法庭。
同时,韩复榘迫于社会压力,下令于1932年8月1日解散军法会和特别侦谍队。但临解散前,军法会却令托派叛徒指出10名工运政治犯,于7月31日深夜绑赴黄河铁桥边枪决。刘弄潮当时悲愤地赋诗一首:“拥斯反托斗齐鲁,炸弹山头愤跳舞。夜深痛心河畔血,含怒善耐狱中侮!”
宣判后,二师男教员和学生被押往候审所,与济南一师案的陶钝、陈允中、徐子佩等关在一个大院子里。他们三人都已知道自己被判“死刑”,但却一笑置之,还很乐观地用节省下来的小块馒头捏成棋子,坐在地上下象棋。二师的师生爱做打油诗,喜欢聚在音乐教员王云阶周围学音乐。中秋赏月时大家一起引吭高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视死如归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把死亡恐怖和狱中阴霾冲得烟消云散。
中秋过后,二师师生被押往济南第五监狱。刘弄潮当即对大家说:“我们未经法庭审理,何以即入监狱?当局必须拿出法院判决书,宣布罪状,否则拒不入狱!”但狱警使用暴力,将师生们绳捆索绑押入牢房。
入狱后,每人仍被砸上两条重镣。没有判决书和罪名,只在名牌上写着姓名和刑期,如:“刘弄潮 刑期10年”。只有刘弄潮被狱方视为首要重犯,被单独关押。其他人则是师生混合监禁,后来狱方怕教师“赤化”学生,便把师生分离,四人一间牢房。
刘弄潮独自被囚,孤寂中偶敲墙壁以抒积闷。旋闻左邻亦有反响,而且敲壁指法有轻重缓急之分。他惊喜地细审其节奏,恍然悟出,隔监必是音乐教师王云阶。
长夜难眠,刘弄潮突发奇想:以敲墙打电报的方式联络难友!他回顾电报的发明过程:初步只能由拍发的轻重得到“点”与“线”的简单反映;第二步就可由“点”与“线”代表10个数目;第三步便由四位数组成9千个日常用字。因而,记事、写景、抒情,都可畅达无憾了。那么,狱中以指弹壁代“一”,以拳敲壁代“五”,这样第一、二步都不成问题,只差第三步,9千个日常用字无从表现。
刘弄潮辗转深思,最初想用26个英文字母,但许多人不懂英文,亦难行得通。随后才想到当时中国小学生通用40个注音字母,把24个声母和16个韵母合拼,墙壁电报就诞生了。
刘弄潮发明的这一方法在狱中传开,难友们得以联络,刘弄潮又高兴地赋诗:“狱中隔离苦零丁,墙壁电报赖注音。指弹代一拳敲五,声韵拼成通赤心!”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吴再洪,曾用名吴再红,四川新都人,1981年考入四川大学哲学系,1984年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85年7月毕业于四川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学士学位,放弃留校机会申请到核试验基地工作,2004年转业回乡。曾任基地政治部宣传处长、气象总站政委、试验工程技术部气象研究室政委、靶场部气象研究室政委。出版有《采菊东篱下》《为什么要学哲学》等专著。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吴再洪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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