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我的母校是座庙‖奉友湘
我的母校是座庙
奉友湘
一个人一辈子可能会有许多所母校,但我只有两所:一是白鹤小学,即现白合中心校的前身;一是四川大学。从小学直接到大学?是的,一点儿没错,我上大学之前的最高学历,便是白鹤小学初中班毕业生。据我未经全面深入彻底考证得到的“情报”,我很有可能是白鹤小学历史上,恢复高考后以此学历考上重点大学的第一人。

白合镇风光
“王老师,你弹琴,我们来唱歌。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如果从幼儿园学唱这首歌开始,到初中毕业,我在白鹤小学一共上了12年学。因为原白鹤镇幼儿园也是白鹤小学办的。我的几位幼儿园老师,后来又是我的小学老师。估计我这个在一所小学上了12年的纪录,恐怕会得个“全国冠军”。
我的家乡内江市东兴区白合镇,历史颇为悠久,至少明代就有白鹤场了。仙风道骨的白鹤,我在家乡是没有见过,但小时候听镇上的老人们说,是这个镇子的地形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所以得了这个美名。据资料介绍,清代沿用明代称呼,民国初年曾改名复兴乡。但据我们这一支奉姓入川始祖奉怀珠墓碑上的记载,至少清嘉庆年间就叫复兴场了。这碑立于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大大早于民国,可信度较大。大胆推测一下,很有可能是明末清初,战乱之后,通过湖广填四川,内江县白鹤场一带渐渐重新恢复生机。当时的清朝政府为了彰显功绩,将原白鹤场改为复兴场。在我读小学时,一般叫内江县白鹤镇,或者叫白鹤区。在实行县、区、乡制的年代,它还管辖白鹤、石子、杨家、苏家、华山、互助、建设几个乡。

白合中心校的孩子们
我的母校又叫白鹤完小,它的栖身之地,是一座古庙。实际上,我颇为怀疑,白鹤镇本身就是一座寺庙之镇。据我所知,小学背后由一圈高高的条石保坎拱卫着的小山坡上,原区公所就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寺庙,周围古木参天,曾有几重大殿。原区粮站的几座大粮仓也曾是雄伟的庙宇殿堂,称为南华宫。与白鹤小学一条马路之隔的我家,也曾是一座小庙,只是飞檐翘角早已不知去向,并且严重向左倾斜,似乎摇摇欲坠了。
作为我们小学校园的这座古庙,想必曾经十分辉煌,香火也许曾经十分旺盛。它与堡垒似的原区公所占据的那座古庙,只隔着一条幽静的小道,背靠背地毗邻而居。它供奉的是何方神圣早已不可考,但它的躯壳却完整地保留下来,成了我们求知的启蒙之地,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学校的大门前是一湾月牙形的池塘。当年可能盛开着映日的红色荷花,亭亭出落于碧绿的莲叶之中。而我上学之时,池塘里已飘满了浮萍,大片的水面上疯长着水葫芦,夏秋里寂寞地开着蓝紫色的花。后来才知道,这花居然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凤眼莲!我们在池边洗课桌和板凳时,桌腿或板凳腿上,常常会沾上些许绿色的浮萍。池塘边上常有青蛙卖力地歌唱。可它不但无人喝彩,还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对于这个池塘,我曾有过“犯罪感”。十年动乱期间,镇上是“武斗”人员驻扎的地方。一天,10岁出头的我在街上捡到一个像手雷的铁疙瘩,但既没有拉环,更没有插销,只是身上有类似手雷那种网状纹路。这东西手感沉沉的,像一个笨重的铁秤砣。我在街头反复研究,没看出所以然,却把路过的人吓得不轻,纷纷对我避之不及。我很得意:终于有人怕我了!隔壁银行的何伯伯看到了,远远地对我喊:“你还不赶快扔掉,小心炸了,那可要命啊!”我虽然不怕,但不能吓坏别人啊。于是走到小学池塘边,像抛铅球似的使劲儿往中间扔。“咚”的一声,“手雷”溅起一朵水花,便从此静静地长眠于池底。
池塘左边正中,隔着白鹤镇通往杨家镇的公路,就是白鹤小学的正门。两扇高大厚重的红漆木门,上部呈圆弧形。门槛既高又宽且厚。左边耳门里,是一位老师的寝室。进门是一条不长的走廊,顶上是楼,曾经是一个戏台,同学们常在上面卖力地表演惹人发笑的节目,后来封起来成了一间教室。走廊两边的粉墙成了告示栏,学校的通知常常堂而皇之地在此露脸。有时也成为学生们写字比赛的展示舞台。

本文作者(第二排右四)一行与白合中心校的孩子们合影
穿过走廊是长方形的院坝,两边长,正面短,由一块块正方形的青石铺就。沧桑岁月已经把这些青石打磨得十分光滑。正面有两层拜台,以前可能是朝拜的香客们奉香或燃烛的地方,下面一层或许还矗立着生铁铸就的几重塔形的大香炉。祭台两边是三层青石阶梯。上完三层27级阶梯,便是大殿的走廊,几根巨大的圆木柱,安放在鼓一般的石础上,支撑着粗壮的殿梁。走廊很宽阔,后来便成了同学们表演节目的舞台,院坝则是观众席。大殿里面是全体老师开放式的办公室,一群一群的办公桌毫无规律地星罗棋布,不知是弥勒佛还是释迦牟尼背靠过的墙壁,用石灰刷得雪白。
左右楼上楼下是厢房,全部做了教室。记得楼上有4间,楼下有9间。大殿左边有一间上音乐课的教室,安放着一架脚踏式风琴。它也常常是演出时伴奏的“乐队”。它的主人是漂亮的王中丽老师,长长的头发披肩而下,声音很好听。她教我们音乐课,从小学直到初中毕业。她的纤纤十指,除了与琴键亲密接触,还曾许多次抚摸我的小脸蛋儿,为我表演涂脂抹粉。初中时,我在王老师手里,音乐课曾骄傲地拿到过满分。
院坝右边中间是过道,路过两旁4间教室的门口,是一道满月似的圆形侧门。穿门而出,豁然开朗,外面是一片土坝,周围挺立着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梧桐树间,静静地站立着几根用结实横木固定起来的光滑而粗大的楠竹竿,供上体育课时同学们攀爬。其中一根顶端已经破裂,一条条细长的口子,成为暗暗咬人的利嘴。
出学校正门上一个缓缓的短坡左转,便是学校的操场,我们出操跑步的“战场”。那时的操场是炭渣和泥土铺成的,晴天一层土灰,下雨泥水满地。两副半新不旧的篮球架躬身而立,光溜溜的篮圈,长满了红褐色的铁锈。
我在白鹤完小经历了两任女校长:前任叫赖万蓉,后任叫阮玉英。她们的孩子都是我的校友。她们也偶尔会给我们上课。
有位叫刘兴第(音)的老师留给我深刻印象。他是我小学时的体育老师。每当上体育课下雨,他就在教室里给我们讲反特故事,听得大家如痴如醉,恨不得每堂体育课都下雨。可“文革”时,他却被揪斗。我看到他被抓住衣领押上台,胸前挂着名字被打了红叉的大纸牌,心里莫名地痛,便悄悄溜走。
初中的第一位班主任张白玉老师,曾给我很大影响。她特别喜欢我这个既听话成绩又顶好的学生。在她的任课期间,我语文测验从来都是榜首。一次期中考试,没考作文,全部是语文基础知识,无非字词、句法、语法之类。我卷面满分,张老师只给了我99分,说是怕我骄傲。她在班上高调地表扬我,说她教过的初中班,从未有人考过如此好的成绩。初二,我就从班委“升官”为班长。
初中第二位班主任叫杨伟民。我延续了领衔语文的荣光。他跟张老师一样喜欢我,总是把我的作文当成范文留存。我以总分第一的成绩初中毕业,成为他教师生涯中的得意弟子之一。后来,我意外地被剥夺了上高中的尊严,他还找到时任白鹤中学校长为我力争。尽管无济于事,但我对他的感激溢满胸怀。他后来调到白鹤中学任教。我大一暑假回乡时,杨老师专门请我给他班上的学生们,做了一次气氛热烈的成功交流。
我后来能以初中学历考上四川大学,还要特别感谢数学老师陈昌礼。他教我们初中代数和平面几何、三角函数,总是深入浅出,耐心细致,让我学得根基扎实。尤其是平面几何证明题,解题总是得心应手。初中毕业数学考试,我欢喜地拿下满分。关键是1979年高考时,我大部分题做不起,却如有神助般做对了17分的倒数第二道证明题,总分得了41分(百分制)。读者千万别笑,作为“文革”中的初中毕业生,完全放弃了高中数学自学的我,能拿到这个分数,简直是奇迹!
还有两位老师让我难忘,他们在风华正茂时便成了烈士。为了写这段悲壮的回忆,我咨询了不下10位经历过此事的亲朋,尤其是赖校长的儿子饶一平、赖建平兄弟(一随父姓,一随母姓),他们家当时就住学校里。
记得那是在“文革”开始那年6月。学生人数的增加,让吃水成了问题。学校请人在池塘右角岸边打了一口新井。负责为学生蒸饭的校工唐大爷,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一个“妙法”,据称在井边烧火可以促进井水增加。于是,他拿来两捆稻草,在井边燃烧。然后用一块石板把井口盖住。
三天后的星期天下午,唐老爹去新井挑水。他搬开石板,发现井水上漂浮着一层稻草灰,估计是晚风偷偷作的案。他便取来一架木梯,放到井里,然后下去打捞。没想到,井里暗藏杀机,弥漫着稻草燃烧后产生的一氧化碳。唐老爹一下去就倒在了井里。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陈姓村民看到,他一边拼命呼救,一边扔下挑泔水的担子,想都没想就下井救人。他踩着木梯,还没到井底,也倒进水里。
听到呼救的雷启金、吴思远老师来了,高大挺拔的雷老师,体格健壮、沱江轻松横渡的吴老师不假思索前仆后继往井里下,都被无形杀手扼倒井水里。后面赶来的何廷其老师急中生智,他在自己腰部绑上绳子,叫井上的人发现不对劲便赶紧往上拉。何老师下到一半即晕头转向,赶忙示意。井上的刘龙海老师等救援人员迅速把他拖上来,才侥幸捡得一条性命。他有气无力地说:井下有毒!
人们不敢再下去,找来绑着铁钩的长竹竿,钩住溺水人的衣服往上拉。最后,唐大爷、陈大叔、雷老师和吴老师都被拖了上来,全部直挺挺地躺在学校右侧的坝子里,梧桐树下。虽经紧急抢救,但他们早已没有了呼吸。
我亲眼见证了这出悲剧,幼小的心灵被深深震撼。心里既有对和蔼可亲唐大爷逝去的痛惜,也有对舍己救人的雷老师、吴老师、陈大叔的敬仰。还收获了事后人们总结如何冷静、科学救人的教训。对一氧化碳这个杀手,痛恨又畏惧。
除了老师,我对一些同学也记忆犹新。小学班上聪慧过人的张十一、周锋后来都参军上大学,在各自岗位上建功立业;白净清秀的李惠群同学则一直当数学老师,桃李天下。初中班上有三位女生红颜薄命。那位跳“北风吹”的苗条女孩肖科贤,听说三四十岁便香消玉殒;还有唐小苹、周俊英两位,五十出头就因病凋零,令人唏嘘。初中跟我同学一期的李国敏,从体制内走出去自己当了老板,日子过得相当滋润。他还娶了我们班上的刘英,几十年恩爱如初。校友中,邓本淑大姐1977年考上县师范,毕业后几级跳又上了省委党校,后来被分配到省社科院荣升为中干;刘翔(音)小兄弟考上第三军医大学成为主任医师。低我两个年级的曾跃峰1976年从军,两次参战,曾荣获二、三等功,后来扛上了上校军衔。总之,白鹤小学走出去的学生中,人才济济,星光灿烂。
应母校现白合中心校之邀,写下这些文字,希望能为撰修校志贡献一点资料。当然,更重要的是,向亲爱的母校致敬,汇报;同时,也顺便回望一下自己青涩的青春年华。
2025年7月26日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奉友湘(四川内江人。四川大学经济系毕业。高级编辑,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四川大学文新学院硕导。历任四川新闻出版领军人物、四川日报首席编辑、华西都市报常务副总编、金融投资报兼人力资源报总编辑、消费质量报总编辑、四川农村日报总编辑。著有《远离危机》《机会是种出来的》《交子》《蜀女皇后》《蜀王全传》《苏母纪》《飞鸿雪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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