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抬石歌‖奉友湘
抬 石 歌
奉友湘
也许,人人心中都有一首难忘的歌。而我的心中,却常常回响着那首抬石号子。不是说这下里巴人,从石头缝里、从泥巴蛋里蹦出来的,土得不能再土的抬石头的号子歌有多么优美,而是它记载了我的青葱岁月,稚嫩年华。
在水库当知青时,我挖过土,犁过地,收过麦,捕过鱼,挑过粪,抬过石,养过猪,喂过鸡,还有什么种花生、栽红苕、扯豆子——反正地里的活儿该干的差不多都干过了。只是没下过水田——因为水库管理站只有旱地。印象最深的除了欢欢喜喜打渔,便是吭哟吭哟抬石头了。
抬条石无疑是最重最苦最累的活儿之一,一般来讲,都是农村里的强壮劳力才能担此重任。那时我虽然十七八岁了,但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身体还没发育成熟,个头儿矮小,体重七八十斤,身子单薄得风都吹得走。
水库有个汪师傅,是种柑橘的能手,也有几把力气。他头顶荒芜,寸草不生,一年四季头上都戴顶灰色的有檐帽,大家背后叫他“汪癞子”。他的嘴巴像刻薄女人一样尖酸,总喜欢调侃别人。他在背地里挖苦我道:“那个眼镜儿,腰杆一把把儿,屁股一抓抓儿,能干啥子活路?”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也不生气,一句豪气的话从眼前闪过: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当我考上四川大学后,他终于服气地说了句:“嘿嘿,眼镜儿,看你不出来哈!”
我当时不生气,是觉得对这种人,只能用事实回敬。咱人矮个子小,但那口气不短,有多少力气便使多少,从不偷奸耍滑。挑粪、抬石头这种活儿,咱也不虚场合!于是,我自告奋勇地加入抬石队伍。我体验了抬石头的艰难负重,拼命挣扎,也体会到了抬石头的团结精神和乐观通达。
抬石头一般根据石头的大小,确定是二人抬还是四人抬或六人、八人抬,乃至更多。人越多,统一步伐,协调节奏的难度便越大。以六人抬为例,两人一杠,共三杠,最前面的称为头杠,中间的称中杠,后面的称尾杠。头杠要使劲往前奔,被称作“拼命的头杠”;中间的要保持稳定,被称作实在的中杠;尾杠要使劲往前顶,并且保持正确的方向,类似船上的舵手。所以被称为“救人的伙尾”。因此,在抬石头的队伍中,尾杠是最重要的,往往由最有经验的人担任。尾杠中的后杠是发命令的人。我人小力弱,总是打头杠,前面路看得清,只要努力往前奔就对了。
我抬石头时最多的是6人,石头重约三四百公斤吧。人均负重50公斤以上。一般开抬时要试一下重量,看看大家能否承受。大家先躬身把抬杠放到肩上,调整一下与肩头的位置。然后由“伙尾”叫一声:“起肩!”大家便一齐挺直腰杆,将石头抬起来。如果有人实在直不起腰杆,便是太重,要么换轻一点的石头,要么换强壮一点的人。当然,这种情况一般少见。
上坡时,前面的头杠便喊:“龙抬头啊!”,后面的便应道:“往上游啊!”
下坡时,头杠又会喊唱道:“阴阴坡啊!”,后面的便应道:“慢慢梭啊!”
遇到包包坎坎的路,头杠会喊:“前面有个包哇”,尾杠会应答:“觉悟(脚步)要提高啊!”
如果天刚下了雨,地面有积水,头杠便唱道:“天上明晃晃哟”,后面的便应道:“地下水凼凼哦!”
如果地面倾斜高低不平,前面的头杠又会唱道:“半边高来半边矮啊”,后面的就会应道:“拣块瓦片儿垫到踩哟!”
遇到拐弯的地方,头杠唱道:“幺二拐啊”,尾杠就会应道:“两头甩啊!”
在这样的一唱一答中,抬石队伍便气势如虹般一往无前。
第一次抬条石,我印象极为深刻。“伙尾”叫道:“起杠!”作为“杠头”的我奋力直起腰杆,站稳脚跟,只觉得沉重的木杠死死压在肩上,单薄的身子有些颤栗。我右手扶着肩上的杠,左手扶住杠绳,努力保持身体的稳定。
“伙尾”又喊:“走起!嗨咗!”我便跟着叫“嗨咗”,迈开步伐前进。这“嗨咗”声就是统一步伐的口令,就像出操喊“一二一”统一步伐一样。起步迈的是中等步伐,步幅不能大,否则重心不稳,步子也不能太快。真正走起来,注意着脚下,肩上的负重反而感觉轻些。这时,我体验到了团队的合力。我,一个弱小的男孩,同一群男子汉一起,也可以抬起几百斤重的石头!我,也是这个团队中不可或缺的一员!我从心底涌出一股自豪感,我,也是一个有用的人!后来,我学了经济学,明白了这就是合作的力量。人与人之间通过各种各样的合作,甚至可以创造人间奇迹!
上坡,下坡,转弯,我们齐心协力地唱着,走着。我们极度兴奋,甚至十分亢奋。到了宽阔平坦的路上,我们在号子的统领下小跑着行进。这时,虽然有肩上的重负,但依然可以身心放松,苦中作乐。
抬石头是沉重的活儿,每一步都是坚实的,敦实的,钝重的,仿佛一步要砸个坑,一步要踏个印;一起踏步,仿佛大地都在颤抖。
我们一边负重前行,一边高唱号子,抬石者向苦难宣战,向沉重宣战,向生活宣战,向世界宣战!抬的是石头,抬的是家庭,抬的是房屋,抬的是艰辛,抬的是幸福,抬的是希望!
我记得的是我们家乡内江东兴区的抬石号子。而浪漫的四川巴中人,则把它艺术化了,演绎成舞台上粗犷、豪放的《抬工号子》节目。我特别喜欢这一段:“我是哟,巴山哪,抬二哥哟罗喂,不怕呀,山高罗,路途远哪喂;就怕呀,石头呃,不太多哟喂。石头哟,多来呃,好挣钱哪喂;拿回哟,家去呃,买油盐哪喂。”
不怕活路多、活路重,只怕没活儿干。这抬工号子表现了劳动人民吃苦耐劳,勇挑生活重担的精神。他们在沉重的生活中孕育希望,寻求快乐。他们的心里,荡漾着天生的乐观和豁达。当年,我稚嫩而柔弱的肩头上,扛着山一样的重压,正是在这号子中汲取力量和养分,在隐忍与抗争中成熟并成长。
抬沉重的东西比如抬石头,为何要喊唱号子呢?仔细分析一下,无非因为几点:一是实用,因为抬石头人多,后面的看不清前面的路,需要前面的人提示;二是凝聚力气,统一步伐,人人合拍,劲往一起使,抬起来自然轻松一些,人喊起来便会迸发出更大的力量;三是活跃气氛,减轻沉重劳动的压力。劳动人民善于化解苦难,并创造了一个有趣的歇后语:黄连树做笛子——苦中取乐。
所以,说艺术来源于劳动,真是一点不假。我们水库管理站背后山上,有个石厂。那些开采毛石的汉子,在抡起沉重的大锤之前,都要唱上一句山歌,他们把眼前看到的景色、人物都会编进歌里,吼唱出来,然后高高举起沉重的大锤,迅猛地砸在铁楔子上。这种吼唱能够增加爆发力,就这样一锤子一锤子地砸,直到楔子硬生生地胀开石头,开出石材。
他们最喜欢看到的是过路的大姑娘、小媳妇,正好编排进去:“那个姑娘吗腰身俏吔,我想娶她回家去哟,嗨哟!”“梆”地砸下一锤。那山下的姑娘、媳妇听到了,多半便满脸绯红地快些跑开。遇到泼辣的女人,会望着山上骂一句:“短命的,吃多了!”怒目瞪眼恨恨地走了。眼前空无一人,实在没什么喊的时,抡锤的汉子便对着对面山坡喊:“高高山上一根树吔,我想树下歇会儿凉吔,嗨哟!”“梆”地又砸下一重锤。他们便在这调侃逗趣的歌声中,强健着浑身的肌肉,调剂着沉重的劳作,苦度着艰辛的生活。
几十年过去了,我从青山绿水间到了繁华的都市,再没见过那“嗨咗,嗨咗”抬石的场景。但这浑厚而幽默的抬石号子,还会时不时在我心间萦绕,挥之不去。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奉友湘(四川内江人。四川大学经济系毕业。高级编辑,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四川大学文新学院硕导。历任四川新闻出版领军人物、四川日报首席编辑、华西都市报常务副总编、金融投资报兼人力资源报总编辑、消费质量报总编辑、四川农村日报总编辑。著有《远离危机》《机会是种出来的》《交子》《蜀女皇后》《蜀王全传》《苏母纪》《飞鸿雪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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