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适《燕歌行》“男儿本自重横行”新解
作者:铁爱花(苏州大学社会学院教授)
高适《燕歌行》是最具代表性的唐代边塞诗名篇。盛唐殷璠赞“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故朝野通赏其文。至如《燕歌行》等篇,甚有奇句”(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傅璇琮、孙钦善、刘开扬、蔡义江、徐永年、王兆鹏、戴伟华、顾农、姚大勇、王辉斌、俞士玲、王立增等学者皆有文探讨此诗。《燕歌行》开篇云“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高适著,孙钦善校注《高适集校注》)。历来学者多引《史记·季布列传》载樊哙“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之语,释诗中“横行”为纵横驰骋之意(如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袁行霈等《中国文学作品选注》)。亦有学者据樊哙、季布事迹予以别解,说“横行”意味着恃勇轻敌(如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前贤时彦引经据典,各有精解。但是,若结合古代职官制度与朝廷礼仪、《燕歌行》对偶用律、高适本身的文化心态等方面深入探析,则《燕歌行》“男儿本自重横行”及相关旨趣尚有新意可发覆:“横行”可理解为文武官员高居朝班、参谒天子的“横行之仪”,此诗句可见“适诗多胸臆语”之特色,蕴含着高适向往建功立业而致身朝堂、君臣遇合的理想情怀。
从职官制度与朝廷礼仪探析
理解高适《燕歌行》中“横行”,离不开具体文本与历史文化语境。“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为完整一句,自需整体解读。其中“天子”是不可忽视的一个视角。也即诗中为何出现“天子”,并与“男儿”对举?若将二者对照,实即构成一种特定君臣身份序列与朝堂空间形态,关涉古代职官制度与礼仪文化,成为解析《燕歌行》意象空间与诗句意蕴的一个视域。
唐宋时期,朝廷文武百官与皇帝朝会,遵循特定礼仪与空间秩序,即“横行之仪”。唐代杜佑《通典·宾礼》记载“天子朝位”说:周制,天子有四朝:外朝、中朝、内朝、询事之朝。至唐,规定“文武百官朝谒班序”:中书门下(侍中、中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各以官为序),供奉官(左右散骑常侍、门下中书侍郎、谏议大夫、给事中、中书舍人、起居郎及舍人、左右补阙、左右拾遗、通事舍人,在横班),若入閤,即各随左右省主。其御史大夫、中丞、侍御史(在左)、殿中侍御史(在右)、通事舍人(分左右立),若横行参贺辞见(御史大夫在散骑常侍之上,中丞在谏议大夫之下)。御史台(御史大夫在三品官之上,别立;中丞在五品官之上,别立)、留守、副元帅、都统、节度使、观察使、都团练、都防御使,并大都督大都护持节兼者,即入班,在正官之次。馀官兼者,各从本官班序。由唐代制度可见,五品以上高级朝廷官员才有横行常参皇帝的身份地位。
宋承唐制,相关制度及文献也可印证唐朝横行礼仪制度。脱脱等《宋史·礼志》记载“常朝之仪”说:唐以宣政为前殿,谓之正衙。以紫宸为便殿,谓之入閤。而外又有含元殿,非正、至大朝会不御。正衙则日见,群臣百官皆在,谓之常参。至北宋,制度规定:两省、台官、文武百官每日赴文德殿立班,谓之“常朝”。遇休假并三日以上,宰相、参知政事及免常朝者悉集,即“横行参假”,也谓之“横行”。并明言“横行参假”及“过正衙”之制是“沿唐之故事”。宋敏求《春明退朝录》也称“旧制,凡连假三日而著于令者,宰相至升朝官尽赴文德殿参假,谓之‘横行’”。常朝、正衙、横行之仪在宋代不同时期偶有差异或废罢,但基本为朝廷常制。
从唐宋“横行”制度礼仪来看《燕歌行》“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横行”当然可理解为由文治武功进身朝堂、常参皇帝,乃是一种深为当时士人及天子所重的朝廷高级官员班序。
从《燕歌行》对偶用律解读
《燕歌行》为乐府《相和歌辞·平调曲》旧题,有不少名家创作。由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彭定求等编《全唐诗》来看,唐以前,如魏文帝曹丕、西晋陆机、南朝宋谢灵运、谢惠连、梁萧子显、萧绎等人,主要写游子思妇之情。而北周王褒、庾信等人有明显变化,主要写征戍怨刺。至唐代,如高适、贾至、陶翰等人,多写东北边地战事与戍边将士艰辛。
汉魏六朝以来,随着骈文兴起,古体诗也多用对仗。《燕歌行》虽为古体,但有些作品就比较讲究对偶用律。如梁萧子显《燕歌行》“五重飞楼入河汉,九华阁道暗清池……洛阳城头鸡欲曙,丞相府中乌未飞”;萧绎《燕歌行》“燕赵佳人本自多,辽东少妇学春歌。黄龙戍北花如锦,玄菟城前月似蛾”。到高适《燕歌行》,不仅在主题上更进一步,成为最典型的边塞诗作,在对仗上也尤多而精彩。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就指出“此诗多偶对句,功力深,笔力亦到,非他人可及”。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也称其为唐人七言歌行中运用律句很典型的一篇。高适《燕歌行》精于对仗,构成一个显著特点,也成为我们从对偶角度解读其诗句意蕴的一个途径。
具体来看,高适《燕歌行》中,在“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之后,还有如“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等,皆非常工整。“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句式为“二二一二”,其中“男儿”对“天子”,“横行”对“颜色”,对仗工整,构图突出,画面感、空间感很强。值得注意的是,唯有将“横行”释为名词性的朝廷官员班序,方与名词性的“颜色”对仗严整。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释此句“颜色”说:《论语·泰伯》:“正颜色,斯近信矣。”谓容色也。孙钦善《高适集校注》说“赐颜色,指褒奖宠赏”。袁行霈等《中国文学作品选注》也释“赐颜色”为“给好脸色看。此指礼遇、器重”。可试想,在君臣朝会之际,上有恩威并重、温颜垂询的天子,下有班序严整的百官,特定朝堂空间画面,即展现在“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之中。建功立业,常参天子,君臣遇合,治平天下,正是传统儒家文人的最高政治理想。但若将此处“横行”释为动词性的“纵横驰骋”,则无论是其词性、对仗,还是诗句空间画面,都有一定错位之感,不够完美契合《燕歌行》全诗对仗工整、构图突出的特点。
从高适本身的文化心态求诂
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论“君臣相遇,古人谓之千载”。初盛唐国力日盛,士人普遍追求人生功业与治平理想。司马光《资治通鉴》称唐代边帅“功名著者往往入为宰相”。万里长征、归报天子乃是唐代很多文人热切向往的巨大成就。初唐魏徵《出关》就说“中原还逐鹿,投笔事戎轩……策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刘希夷《从军行》说“天子庙堂拜,将军玉门出”。盛唐时期,王维《从军行》说“日暮沙漠垂,战声烟尘里。尽系名王颈,归来报天子”。李白《出自蓟北门行》说“单于一平荡,种落自奔亡。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送外甥郑灌从军三首》其一说“丈夫赌命报天子,当斩胡头衣锦回”。唐代特定的时代风气及高适本身的文化心态,成为求诂《燕歌行》诗句意蕴的又一视角。
高适出身世代为宦之家,其父官终韶州长史。他“以功名自许”(欧阳修、宋祁《新唐书·高适传》),但早年怀才不遇,四方干谒,游历梁宋、蓟北等地。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他赴京应试,未中,归居宋州。期间他作《别韦参军》说“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又叹“白璧皆言赐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备见追求功业、遇合明主的理想情怀。就在开元二十三年,时为幽州节度使的唐朝名将张守珪大败奚族、契丹,拜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但至开元二十六年(738),张守珪裨将赵堪、白真陀罗等人被反叛的奚族所败,张守珪隐其败状,后事泄。高适《燕歌行》序称“感征戍之事”即指此。高适作此诗时,正值人生不遇之际。正如殷璠所说“适诗多胸臆语”,其《燕歌行》“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就如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皆为“胸臆语”,表现出希冀君臣遇合以治平天下的情怀。因此,高适《燕歌行》“横行”之句,理解为建功立业以进身朝廷班序,常参天子,实现安社稷、济苍生的人生理想,是符合其特定心态及时代价值观念的。
总之,所谓诗无达诂,本文并不否定各种既有解释和观点,而是以一种文学文化学视角,深入诗句文本、作家心态及相关历史文化语境,进一步发掘高适《燕歌行》这一唐代边塞诗压卷之作的丰富旨趣与文化意蕴。
《光明日报》(2024年04月08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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