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对李白诗歌的删改
作者:张知强(山东大学文学院助理研究员)
作为唐代最优秀的诗人之一,李白一直受到后代读者的喜爱。对李白诗歌的注释、评点、和韵、拟作等数量很多,形成丰富的接受史。但也有一些读者发现李白诗歌存在不完美的地方,因此对其进行批评,甚至删改。
李白诗歌删改概况
在后人的选本、评点、诗话、笔记中,有删改李白诗歌的行为。唐代选本所收李白诗歌存在与诗集内容不同的情况,但无法确认是否属于删改。如《河岳英灵集》所收《将进酒》无“将进酒,杯莫停”六字。到宋代,选本、评点等著作中开始出现删改的情况,如苏轼改动《行路难》(其三)的内容,题名刘克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删去《月下独酌》“对影成三人”以后的诗句。对李白诗歌的删改行为在明代继续发展,并增加了诗话著作。清代删改李白诗歌的著作数量最多,规模也最大。如王士祯《唐人万首绝句选》至少改动5首李白诗歌的字词,刘大櫆《历朝诗约选》删节20首李白诗歌。可见,后人删改李白诗歌并非个例,而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对李白诗歌的删改有两种方式。第一,改动诗歌的字词。如《静夜思》宋刻本作:“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但在明清时期的选本中,文字逐渐发生变动。“看月光”在李攀龙《唐诗选》、王士祯《唐人万首绝句选》、沈德潜《唐诗别裁集》等选本中均为“明月光”,“望山月”在李攀龙《古今诗删》、乾隆《唐宋诗醇》等选本中均为“望明月”。经过众多名家名选的接力,以及《唐诗三百首》等普及性较大的蒙学著作的推动,《静夜思》今天通行的版本变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又如《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啼不尽”,在高棅《唐诗品汇》、王士祯《唐人万首绝句选》、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乾隆《唐宋诗醇》、孙洙《唐诗三百首》等选本中,均改为“啼不住”。这些对诗歌字词的改动,并没有版本依据,是后人从审美角度出发作出的主观判断,却得到诸多选本的赞同。
第二,删去部分诗句。这种删改的方式最为常见,有时删去部分诗句,会改变诗歌的体式。如《子夜吴歌·秋》:“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本为六句的乐府诗,田同之《西圃说诗》删去结尾二句,将其改为五言绝句,但在《唐宋诗醇》中遭到乾隆的反对:“有删末二句作绝句者,不见此女贞心亮节,何以风世厉俗?”又如《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也是乐府诗,陆深删去此诗后四句,刘大櫆《历朝诗约选》亦然,吴昌祺《删订唐诗解》也认为:“去后四句,竟似五言律矣。”此外,《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只截取《月下独酌》(其一)前四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删去其余十句,将其变为一首五言绝句。而且,大部分选本在删节诗句时,并未向读者说明删改的情况。读者在没有其他文本参考的情况下,容易受到误导,从而对诗歌的艺术特色、作者的创作风格等产生错误的理解。
删改李白诗歌的原因
李白的诗歌并不是唯一被删改的对象。苏轼曾删去柳宗元《渔翁》的结尾两句,将其改为七言绝句,引发争论。明代的陆深受此启发,删去李白《关山月》的最后四句。苏轼也曾删改李白的诗歌。朱熹提到,苏轼在抄写李白《行路难》(其三)时,“中间节去八句”,将“前四句与后四句合焉一首”,重新组成一首诗歌。明代的朱谏认可苏轼的做法,认为“宜节而去之也”。对陆深和朱谏而言,苏轼对前人诗歌的删改行为具有表率作用。
与天才、豪放的性格和“斗酒诗百篇”的创作方式相关,李白的诗歌“飘逸绝尘”,无愧于“诗仙”的称号。但在一些批评家的眼中,李白的诗歌并非完美无瑕。如苏轼认为李诗有不少“临时率然之句”,严羽认为李诗不免“捷笔失捡”,许学夷认为“太白多露语、率语”,存在一些瑕疵。删改者从自己的审美观念出发,对李白诗中瑕疵进行删改。
那么,对李白诗歌的删改,具体针对哪些瑕疵?删改之后,能取得什么样的效果?以题名严羽评点的《李太白诗集》为例,严羽对《白头吟》“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古来得意不相负,衹今惟见青陵台”四句不满,认为“此四句为赘,诗人好尽,往往病此”。严羽认为李白的诗歌有“赘”“尽”等缺点,删去这些诗句,不仅不影响内容表达,反而使诗歌更加“清净”、更为凝练。
这与严羽的诗学理念有关。《沧浪诗话·诗辨》云:“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严羽很重视“妙悟”在诗歌中的体现,认为这是诗歌的“当行”“本色”。严羽提出:“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优秀的诗歌,应该是含蓄的,“言有尽而意无穷”。因此,即使严羽对李白十分推崇,认为李白的诗歌达到了极致状态:“入神”,但面对“赘”“尽”的诗句,仍提出删改的意见。
与严羽相同,朱谏认为《行路难》(其三)“中间八句诚为堆叠,有犯诗家点鬼录之病,宜节而去之也”。可知,删改者认为李白诗歌意思表露太尽,虽与李白性格相符,却导致诗歌缺少韵味。
应该注意的是,诗歌中含蓄蕴藉的风格固然重要,但它并不是唯一的风格,不能涵盖所有的诗歌创作。删改者将自己的审美理念、诗学观念强加于李白诗歌之上,强行改变李白诗歌的风格,有削足适履之弊,不利于诗歌风格的多样化。
作为批评方式的删改
删改是读者的一种接受方式。带有负面倾向的删改,表明读者对前人作品阅读、评价的丰富性。面对前代优秀的作家和作品,读者既有崇敬、模仿,也不会完全陷入“影响的焦虑”中,对古人亦步亦趋,一味夸赞,而是辩证接受。对不符合诗学思潮和审美观念的作品,读者也会有所批评,甚至进行删改。对诗歌的删改也带有一定的主观性,不同读者对同一首诗歌有不同的删改意见。
对李白诗歌的删改,并非意味着否定李白。在选本中收录李白的作品、对李诗进行评点、在诗话中讨论李白,都足以说明读者对李白的重视和喜爱。在删改者自己的所有意见中,更多的是对李诗所蕴含精义的阐发,批评、删改意见占据的比例是比较低的。而且,删改只是针对诗歌的一些瑕疵之处进行,最终目的是呈现出更为“完美”的作品。删改的角度,如对李诗表情达意“好尽”的集中关注,也有助于认识李白诗歌的特点。
与批评意见相比,删改更进一步,是一种比较激烈的批评方式。选本在删改李白诗歌的文本中占据半壁江山。在这些选本中,实际上进行了两次删改。筛选是第一步,选出优秀的诗歌,删去不符合选者文学观念的作品。对所选诗歌进行改动是第二步删改。选者借助编辑选本的权力,打破作者和读者之间的界限,强势介入作品中,改造作品内容,衍生出新的作品。删改后的诗歌,已注入新的因素,与原诗之间虽有联系,但并不能等同。删改者与原作者共同分享著作权。因此,删改体现了读者在阅读、批评过程中主观能动的一面,展现了文学接受过程中更为丰富、多样的图景。
但是,删改资料分布比较零散,对其搜集、利用都有一定的难度。若汇聚起来,形成一个“文献集群”,然后进行集中审视、研究,便能发现其价值所在。程千帆认为,中国古代的文学批评“体系自有”,但并非都以系统性的方式呈现,“系统性的意见潜在于个别论述之中”。删改资料就具有这种特点。对李白诗歌的删改虽然出自不同时代、不同读者之手,涉及不同性质的著作,但相互之间有一定的关联。一是删改观念,明代的陆深、朱谏都以苏轼的删改为表率;二是删改角度,删改者都关注到李白诗歌缺乏韵味的一面;三是删改意见,不同删改者对《静夜思》《早发白帝城》《关山月》等作品有相同的删改意见。这种关联表明,对李白诗歌的删改并非读者个体的随机行为,这种文学现象内部自有其发展的脉络和传统。因此,充分发掘、利用删改资料,有助于深化对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传统的认识。
《光明日报》(2024年04月15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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