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墓碑文引《秦风·黄鸟》探赜
作者:何海燕(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
汉代厚葬风气日炽,“起冢茔,立碑颂”(《后汉书·崔骃列传》)以彰孝道的思想和行为,推动着墓碑刻文的发展和繁荣。因着墓碑刻文以颂德为主,故《诗经》中一些颂诗便成为模拟的对象。又因“碑志类者,其体本于《诗》”(姚鼐《古文辞类纂》),加之引《诗》入文自先秦以来便已是常态,故墓碑文引《诗》现象亦十分突出。程章灿曾指出汉碑多引《雅》《颂》,出于十五国风者甚少。(《从碑石、碑颂、碑传到碑文——论汉唐之间碑文体演变之大趋势》)不过《秦风·黄鸟》却被十五篇墓碑文引用,是《国风》中被引用频次最高的诗,即便是在《雅》《颂》中也能排在前列。
《秦风·黄鸟》无论从文本内容还是历代解说来看,“哀三良”当是主基调。如《左传·文公六年》载:“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毛诗序》亦云:“《黄鸟》,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司马迁亦言:“秦人哀之,为作歌《黄鸟》之诗。”诗以“交交黄鸟”集于荆棘类灌木起兴,营造着哀悼亡者的悲伤情景,诗中又反复诉说“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质问上天的不公中,饱含着对三良之死的悲怆痛惜之情。这貌似与墓碑文颂德昭孝的主旨有所背离,但却切合了墓碑文另一叙哀的特质。从墓碑文作者的言辞中也能寻绎到《黄鸟》对碑文哀情抒发的作用。如《沛相杨统碑》言:“故吏戴条等,追在三之分,感秦人之哀,愿从赎其无由,庶考斯之颂仪,乃镌石立碑,勒铭鸿烈,光于亿载,俾永不灭。”蔡邕《太傅文恭侯胡公(广)碑》亦云:“故吏济阴池喜,感公之义,率慕《黄鸟》之哀,推寻雅意,彷徨旧土,休绩丕烈,宜宣于此,乃树石作颂,用扬德音。”皆言明受《黄鸟》抒三良之哀而触动,立碑以颂德,以此消解内心追思不已的悲恸。“交交黄鸟,止于棘”“交交黄鸟,止于楚”,这描写哀景以衬哀情的诗句被引用得较少,仅《陈太丘(寔)碑》有“交交黄鸟,爰集于棘”、《费凤别碑》有“黄鸟集于楚”。“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则是被化用次数最多的,共计十四处。这两句不管是质问上天的无情,还是抒写欲活之不得的憾恨,均传达出对作为贤才的逝者深切的惋惜之情。故《黄鸟》被用在墓碑文中,除了叙哀之外,也有惜贤及隐形的颂贤之意。
查东汉墓碑文引《黄鸟》诗句者,碑主皆为士大夫阶层,且不乏名臣、重臣及名门之后,如陈寔、胡广、张表、杨统、夏承、胡硕等。除翟先生乃饱学之士没有职官外,最低职位为相府小吏,最高则位列三公。在撰碑者的笔下他们都是忠臣良才,如称张表为“彦良”,言其“宜王臣兮为栋梁”,称杨统“文武备兼”,称胡硕为“英士”,就连唯一没有职官的翟先生也被蔡邕誉为“生民之英”。立碑者或碑文撰写者以亲人、门生、故吏居多,《王舍人碑》乃其弟弟立,《费凤别碑》乃费凤舅舅的孙子石勋所作,《太傅文恭侯胡公(广)碑》为胡广故吏立,门生蔡邕撰写。《陈太丘(寔)碑》较为特殊,乃前来吊唁的高官显贵及社会名流共同所立,此处的碑文乃蔡邕撰写,所引诗句乃河南尹种府君所作的铭文。《翟先生碑》乃乡党立,蔡邕撰写。碑主去世的原因以疾病为多,无寿终正寝者,但皆非三良那般因君王之命殉葬身亡。去世年岁不一,有八十多高寿者,如陈寔、胡广,有壮年早逝者,如胡硕四十一岁去世,五六十岁去世者较多。这些碑主在立碑者及作碑者心中,与《黄鸟》中的三良一样,都是忠心为国效命的难得人才,故会移诗入碑,以此抒发他们心中无限的悲痛和对贤才的不舍之深情。纵然他们祈祷上天,纵然他们想为之赎命,但都无法留住贤良之人的命。这种悲哀恰如《繁阳令杨君碑》所言“国失其良,民望永绝”。贤才是一个国家存亡兴盛的关键所在,“君不独兴,必须良臣”(傅玄《乐府》)“贤去,则国微”(黄石公《三略·下略》),面对东汉末年混乱衰败的政治局面,贤才的价值更为突出,正所谓“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臣”。陈寔,一代名臣,堪称道德楷模,“宁为刑罚所加,不为陈君所短”的佳话盛传于时,故当他去世时有三万多人于现场哀悼,蔡邕落笔在碑文结尾写下“交交黄鸟,爰集于棘,命不可赎,哀何有极”语,表达痛失宗师良才的极度哀伤之情。“感良臣,哀其灵。”(《竹邑侯相张寿碑》)“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汉乐府《战城南》),东汉碑文引《黄鸟》表达的哀贤惜贤,正切合了那个时代思良臣的普遍风气。
不过,在哀贤惜贤的背后当还有着生命无法永恒的哀伤。三良的死亡悲剧归因为秦穆公的不仁,诗中隐含的讽谏意义已被四家《诗》发现。如《毛诗序》言:“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之后张载《酃酒赋》言:“哀秦穆之既醉,歼良人而弃贤。”同样把怨刺的矛头指向秦穆公。而碑主的死亡之悲则缘于不得永生的薄命之感,而非君王的错失。如《冀州从事张表碑》即言:“雕芝华兮歼彦良,伊哲人兮寿不将。”张表六十四岁寝疾而终,作碑者哀叹他寿命不长即已离世。这是因为两汉时期大都以七十岁为中寿,东汉末年则又增加为以八十为中寿。东汉以来,薄命早终更是被视为人生厄运,生命的短暂和易逝的悲情充斥着人的内心。尤其是不管多么贤能多么仁德,都无法摆脱死亡的宿命,寿如金石只是一种期盼和想象,这成了他们心中无法承受之重。虽然说“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但长寿依然是彼时人们最大的追求。如《太平经》言:“三万六千天地之间,寿最为善。”且以一百二十岁为长寿目标。王充《论衡》言:“若夫强弱夭寿以百为数,不至百者,气自不足也。”“冰极一冬而释,人竟百岁而死。”以一百岁为界限。这都还是较为理性的追求。东汉晚期的铜镜和瓦当中,有的铭文为“延寿万年”,“明如日月”,有的则为“千秋万岁”,在他们心中都有一个难圆的长寿梦。《邓椽墓题记》载“新广里邓季星年七十四,薄命蚤离明世”,不是下寿但依然被视为薄命。故即便陈寔是八十四岁去世,胡广终年八十二岁,但碑文中却依然化用《黄鸟》诗句抒写极度的惋惜和不舍的哀情,在这背后实则是生命逝去之后不可重来的哀伤。正如《秦君墓刻辞》所言“力求天命”,却也只能哀叹“年寿非永,百身莫赎”。充满了对永生不得的无奈及憾恨之情。“人之寿也,天命已使生者也。”(班固《白虎通义》)也难怪碑文中会频频出现类似“彼苍者天”与“命不可赎”这样的哀叹了。
《黄鸟》中的三良是因秦穆公残暴地要求殉葬而死于非命,是人为造成的悲剧,哀伤中有着控诉及讽谏的意味,而碑文中引《黄鸟》则消解了此意,在融合称美与凭吊之意的背后,更是蕴含着时人的生死观。
《光明日报》(2024年07月08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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