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刻生态诗歌的三大向度
作者:叶官谋(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副教授)
对自然生态的关注和观照是中国文学领域一个重要主题,作为中华民族宝贵文化遗产的石刻诗歌对此主题反映尤多,值得当代研究。综合观之,中国历代石刻诗歌在关涉自然生态方面,主要存在如下三大向度。
其一,是旨在展现自然生态之美。据查检多类书籍统计,此类石刻诗歌总数在3000首以上。该类诗歌从不同角度反映了自然生态之美。如秦代石刻诗歌《石鼓文》,表现了秦时汧渭流域山清水秀、植物繁盛之美好生态景观;唐人严武在巴州作有石刻诗句“……临溪插石盘老根,苔色青苍山雨痕”(国家图书馆善本金石组编《隋唐五代石刻文献全编》),展现了具有淳厚原始韵味的自然生态;宋人王正功留下石刻诗句“桂林山水甲天下,玉碧罗青玉可参”,使桂林山水之美远播海外;金代大定刊刻的《隐峰十咏》,对“妙笔莫能画”“世人都不到”(佟洵主编、孙勐编著《北京佛教石刻》)之绝妙美景予以颂赞;大元梁志通诗句“大道莲庐乐自游,风光仿佛象瀛洲。……”(刘雁翔著《天水金石文献辑录校注》),呈现出仙境般的风光物态;明人解缙石刻诗句“绕涧木犀冬著花,上方楼阁頫烟霞。……”(新文丰出版公司编辑部编著《石刻史料新编》),赞美了广东清远峡山天堂般的美好生态;清代文武双全的马负书在福建泉州晋江撰有“名岩千尺倚天开,面面云峰拱翠来。……桑麻景色迎眸遍,亭榭规模相地培。……”(庄炳章编著《泉州摩崖诗刻》),勾画了风景与庄稼融合之风物美图。在清代,表现大自然系统美好样态之石刻诗歌更加丰赡,如乾隆皇帝所作描写青山、秀水、美寺、胜地佳气弥漫之诗歌便达百首以上,使清季成为石刻山水风景生态类诗歌集大成的朝代。
历代石刻诗歌作者乐撰赞美自然生态之作,其一是缘于文人具有亲近大自然的天性。“山水成了士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为生活的过程”(罗宗强著《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宋代曹彦约有诗句“我不能茶有风冷,爱山成癖欠消磨”,丘葵有诗句“山翁有山癖,尽日对山青”,诸如此类皆可为证。其二是缘于我国“天人合一”传统思想文化之影响。我国“天人合一”思想发端于先秦,至宋明时期达于极盛,在近现代又有新发展。朱熹认为“人之心,物之心,草木之心,动物之心,皆为天地之心”。王阳明则提出“物我一体”的观点。现代学者汤一介拓展到“天人合一”的功用,认为“儒家的‘天人合一’可以为人与自然关系的解决提供有价值的资源”(汤一介著《在经济全球化形势下的中华文化定位》)。季羡林所论则是针对文学而发:“中国文学独特优秀之处:一个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季羡林全集》)。季羡林认为“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人类”(《季羡林全集》)。因此可以说,文人以石刻诗歌表达对自然生态的赞美,其实质就是对人类自身的肯定和褒扬,亦是文人自我精神观照和满足的重要体现。
其二,是旨在保持良好自然生态和追求和谐社会生活之美。此类主题主要是通过地方政府或团体组织发布禁示类公文诗歌体现,据统计,全国现存此类石刻诗歌约百首。例如刊刻于光绪三十年的《四川全省提督军门马示》,意在要求“凡属房垣竹木,均毋砍伐毁弃。入寺游览诸人,亦勿践踏滋事”,且强调“倘敢故违不遵,许即扭送惩治”。广西桂平西山寺院针对各色人等刊刻发布独特公文诗,其中要求“官斯土者,应宜加意”;要求士民“与善为邻”“其洁尔身”,教谕“有伐山者,与伐性均”;要求兵勇“慎勿伐伤”;要求僧徒“应知禅戒,自饰边幅”。明清时期,广西、陕西、湖南、四川、云南等地均存《正堂示》等禁止砍伐林木以及相关植被的石刻诗歌告示,一些地方还发布禁止向河中倾倒污物、禁止戳鱼、禁止桥上推车、晒谷等石刻诗歌告示,显见此时人们不仅旨在保持自然生态之美,还追求社会生活整洁和谐之美。梳理石刻文学史可悉,在明代以前,关于保护自然生态环境类石刻诗歌颇为罕见。降及明代,此类诗歌渐多,至清代达于顶峰。究其原因,一是与明清时期我国北方和中原地区人口大量向西南、华南地区迁移导致对耕地、山石、林木等需要大增有关。以广西为例,“桂省汉人自明清两代迁来者,约占十分之九”(刘锡蕃著《岭表纪蛮》),“清一代汉人移植之多,远出于历朝之上”(刘锡蕃著《岭表纪蛮》)。清代大量外来移民使广西由原来的地广人稀变成了“大地之上,人口日繁殖,即旷土日稀”(杨巩撰《中外农学合编》)的状况,给地方生态环境带来直接影响,从而出现了如当时广东“人烟稠密,林疏涧豁,久无瘴患”(阮元监修《广东通志》)等反常现象。二是与明清时期战争毁林较多和众多不法人员盗伐林木导致大片森林(林木)遭受毁损有关。明清两朝总体战争数量较前代更多,毁林和盗伐事件频繁,对自然生态破坏更大。“在1700—1900年,北方8省森林减少1860万公顷,南方12省则减少了4862万公顷,特别是西南和华南6省,总共减少3522万公顷,约占整个南方地区森林毁减的四分之三。”(何凡能等著《近300年来中国森林的变迁》)自然生态受到破坏后带来的后果正如现存石刻诗所倾诉:“崇祯十四年,几场暴雨下,遍地肥土光,到处人心伤,无林也无粮,百姓去逃荒”(张浩良著《绿色史料札记》)。正因自然生态不断遭受破坏并已严重影响到地方发展和民众生活,朝廷才不得已通过发布石刻诗歌公文等举措,以雅俗共赏的宣教方式教导百姓齐力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大自然,同时指引人们去营造和谐美好的社会生活。
其三,是旨在表现自然生态与石刻文化相映成趣相互增辉之美。文人多能与生态美好的佳山秀水名胜相遇,如广西宜州白龙洞内有石刻诗歌跋云:“广右多好山,……藤萝绕壁,瀑布飞泉,草木交翠,神秀蔚然,可喜可欢。……骚人墨客来游玩,或吟,或咏,镌碑刻石颇多”(重庆市博物馆编《中国西南地区历代石刻汇编》)。美好自然生态与文人相遇,便会互相给予,互相成全:美好自然生态给予文人物象与激情,文人则通过创作石刻诗歌键入美好自然生态特定场域的文化,赋予了地方自然生态景点丰厚的内涵。中国著名的碑林如西安碑林、泰山碑林、浯溪碑林、桂海碑林等,以及各地景点留存的八景、十景甚至二十、三十景石刻诗等,都是历代文人与美好自然生态相遇后相互作用、相辅相成及至融为一体的著名或知名景点。例如泰山碑林,现存石刻诗歌在百首以上,其中名诗《望岳》等使泰山既是自然生态的泰山,亦是文化生态的泰山;自然生态优秀的小家碧玉型桂林诸山亦因众多文人涉足留下石刻诗歌等重要遗存而成为文化名山,其自然生态因文化丰厚而更加引人注目;湖南自然生态颇佳的浯溪,吸引历代众多文人驻足并刊留《大唐中兴颂》等石刻,引得宋代和明代相继效仿撰作、刊刻本朝颂篇。文人至此除赏观三朝颂文外,还多撰作、刻留诗歌,使此处文化日渐厚重,自然生态亦因此得到地方更多关注和保护。
因此,各地自然生态与多地文人总是相互作用,相映成趣,相互增辉。文人所留下的石刻诗歌等非物质文化遗存与地方自然生态美景融为一体,使二者价值因为融合而变得更加多元,更加凸显,更加厚实。正如明代《咏海》石刻诗后之跋云:“昔文忠苏公、文清薛公先后游此,皆诗以咏之。……蓬莱之景实籍二公以增重于天下。……东海之奇,先哲之美,具在目中矣”(蓬莱阁管理处编《蓬莱阁碑刻诗文赏析》)。正是文人(尤其是名家)与地方风景(尤其是名景)的美好相遇,使大自然的自然物属性与人类创作的精神属性(社会意识属性)得到完美结合,并推动人类思想文化不断得到传承、丰富和发展。
《光明日报》(2024年07月08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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