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版:清代赋学教育
作者:潘务正(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教授)
清代极为重视赋学教育,这是由于考赋制度所致。虽然清代进士科考试不试律赋,但博学鸿词科试、翰林院馆选庶吉士的朝考、庶吉士散馆、翰詹大考、学政观风及经古场试等,均试以赋。清代科试中,进士并非科考的终点,由于沿承明代“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惯例,清人以进入翰林院为应试的终极目标,因此词垣一系的考试备受关注。与考试八股文的进士科不同,翰苑以诗赋为考试科目,二者中赋又占更重要的地位。职是之故,欲进入词垣这个“职亲地近”的机构,就需要在赋尤其是律赋创作上具有高超的才能。
为此,清人一生要接受多种形式的赋学教育。
一是私塾教育。虽然翰林院考赋要到中进士之后,但清人早年就在塾师的指导下习赋。这是因为翰林出身的学政为“备他日承明著作之选”(胡敬《敬修堂词赋课钞序》),即为翰林院预先培养人才考虑,在面向生童、生员举行的观风及经古考试中往往试以赋。为应对这类考试,就需要士子在私塾学习期间花一定的精力习赋。王雅南《赋学指南叙》云:“国朝稽古右文,无体不备。故自胶庠及村塾,莫不以赋学课生徒。”
二是书院教育。书院是清代培养士子的重要场所,为能够顺利进入翰林院,书院士子也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学习作赋。同时,翰林中人在退职之后,往往受聘为书院山长,“为馆阁储才起见”(屠倬《紫阳书院课余选序》),他们必然重视书院生徒的律赋教学。
三是馆阁教育。新科进士经过以诗赋为主的朝考进入翰林院庶常馆后,还需要再学习三年。这期间,他们在掌院大学士和一众教习的指导下,继续磨炼律赋写作的技巧,提高写作能力。各种《同馆赋钞》中收入最多的就是“馆课”,这些无疑是他们的代表之作。只有写作本领过硬,这些庶吉士才能通过散馆考试而留在翰苑之中,避免外放为知县等职,为今后的晋升之路奠定坚实的基础。
除以上三种比较集中的赋学教育之外,还有师徒间的单线传授及个人的“自学”等,亦是重要的教育形式,但在规模上均不能与村塾、书院及馆阁等相比。
为便于教授和学习,清代赋学教育的重点在法度技巧上。律赋作为科考文体,对其法度的揣摩由来已久,唐代无名氏《赋谱》、宋代郑起潜《声律关键》等都以律赋法度的解析为主体,清人对此的重视程度更甚。根据教授对象的知识层次不同,清代的赋学教育又大致可分为初等、中等和高等三个层级。初等教育即私塾教育,“为初学计”,故“不得不细为指示”,重在打基础。余丙照《赋学指南》就是这样一部教科书,此书分押韵、诠题、裁对、琢句、赋品、首段、次段、诸段、结段、炼局十类,每类一卷,而主要在于分析句法、段法及篇法:“先引佳联,所以讲句法也;次引佳段,所以讲段法也;后引全篇,所以讲篇法也。”(《凡例》)每一类下又细分数类讲解,如“琢句”分炼短句、炼长句、炼起结、运用成语、叠字句等五条,“首段”又分直起、陪起、题前起、对起、翻起、颂扬起、暗笼、明擒、古体等九条,每一条又引赋作示范。李元度《赋学正鹄》也是一部家塾课本,该书十卷由浅入深亦分十类:层次、气机,为“入门第一义”;风景、细切、庄雅、沉雄、博大,为“应区之品目”;遒炼、神韵,“进于古赋”;高古,“以为极则”。循序渐进,由律赋进而至于古赋,并精选历代名篇详加分析。
书院学生文化层次高于家塾学童,故教育亦有不同。教师不仅以前人赋作为示范,还选出书院中有代表性的习作为楷模。在关中书院课士的路德,编选学生赋作,于评点中指示作赋之法,以李应台《细麦落轻花赋》为例,路德在文章关键之处耐心指点,如“音节务要清脆”,“转处便要轻圆,最忌笨重”,“成语作对,赋家一长也。但须确切本题,万不可舍题觅对”,“音节务要嘹亮”,“题后最易敷衍”,“诸卷每到后幅,多喜推开,愈推愈远,竟不能折回本题。此大病也……观此赋此处及《焦尾琴赋》第七段收处,可恍然矣”,一方面指出习作中的过人之处,另一方面又提醒注意事项,这种结合学生作品的分析讲解,针对性强,目标明确,不失为有效的教学手段。
庶常馆堪称是赋学的高等教育机构,庶吉士们顺利通过朝考,足以说明他们具有很高的律赋写作才能。为在考试中拔得头筹,便在技巧上超越前人,“因难见巧,避熟趋新”是他们普遍的追求。如认题:“将题中要紧之字,层层点透,叠唤重呼”,“令阅者目眩神夺”;开篇“叠用四字句,似未到题,而题之巅已踞,题之气已吞,题之韵已流,题之脑已盬”,此诀“最为超妙”;押韵:“顺押之韵,每韵俱押于每段收煞之句”,较之前人要求更高,且着意于押最难稳惬又最易出色的虚字韵,“偏从此处因难见巧,意外出奇,令阅者几忘其为虚字”;对偶在卦名、干支等字面上用心,能使通篇生色(林联桂《见星庐赋话》)。这些技巧,既显学问,又见才华,最易吸引考官的眼球。庶常馆教习将他们成功的经验传授给庶吉士,庶吉士亦全部身心投入高难度技巧的习得中。
清代多层次的赋学教育,对赋学的发展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首先,赋学教育的普及,培养出众多赋家,产生大量赋作。陈元龙所编《历代赋汇》收录先秦至明代赋作共四千余篇,而鸿宝斋主人所编《赋海大观》在囊括前者之外,又增入清代之作,共收赋一万二千余篇(统计数据见踪凡《中国赋学文献考》),仅就这两部总集统计,清代赋作是此前历代赋总和的两倍之多。这一方面是因为清代文献保存完整,另一方面则是赋学教育的普及所致。清代有志于举业的读书之人,早年开始习赋,此后在书院有课艺,在庶常馆有馆课,试途越成功,所受赋学教育时间就越长。清代不仅有大量专门的《同馆赋钞》《书院课艺》等选本,而且大多数别集中都有一定数量的赋篇,显然这是赋学教育的直接产物。
其次,丰富了赋学理论。清代赋学理论集中呈现在赋话、赋选之中,而这类著作的数量之多亦非前代所能比,此亦与赋学教育相关。一些赋话、赋选直接是赋学教育的教材,如作为家塾教学用书的赋话有李元度《赋学正鹄》、余丙照《赋学指南》等,作为家塾教材的赋选有王熞辑等笺注《赋钞笺略》、萧应櫆等撰《律赋锦标集》、张惠言《七十家赋钞》、鲍桂星《赋则》、潘世恩《律赋正宗》、徐斗光《赋学仙丹》、孙清达《竹笑轩赋钞》、蒋圻《近科馆赋鸳针》、筼石氏《六朝唐宋赋钞》、马传庚《选注六朝唐赋》、徐承埰《赋法梯程》等。这些赋话和赋选,主要围绕赋法作评点和讲解,在广度与深度上都远超前代,拓展了古代文法理论。
最后,促进赋体的全面繁荣。为应付各种考试,赋学教育自然落在律体之上,清代律赋创作的兴盛即与此有关。律赋兴盛于唐宋,然元明文学复古,赋学“祖骚宗汉”,导致古赋大兴而律赋衰落。清代则在科举考试的刺激下,律赋获得制度的支持,其繁荣不言而喻。然古赋在清代亦未衰落,家塾课本中亦有如张惠言《七十家赋钞》之类的古赋选本。且清人意识到要想写好律赋,必溯源于古赋,正如李元度在《赋学正鹄序》中所教导的:“由今赋之步武唐人者,神而明之,以渐跻于六朝、两汉之韵味。”学赋应由易而难,学习对象由本朝时赋到唐代律赋,再进而六朝骈赋、两汉大赋,这也符合“升高自下,陟遐自迩”的事物发展规律。路德在《关中书院课艺序》中也认为,律赋源于骈体文,而《楚辞》又为赋家之祖。古律融合的观念使得两种赋体在清代均获得重视,显然,这也与赋学教育的引导相关。
在科制的刺激与教育的普及之下,清代赋学创作和赋论探讨均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清人虽未创造出如两汉或唐宋那样的赋学辉煌时代,但清人取得的赋学成就仍值得大书一笔。
《光明日报》(2024年07月29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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