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带苦涩的幸福回忆

洪晓狮

我的父亲洪学智离开我们已经第17个年头,2023年2月2日是他110周岁诞辰的日子,感到需要把一些记忆还算清晰的往事记录下来,以启后人。

儿时的记忆,算起来,要从我1962年上中学开始相对完整。1959年,我父亲因受彭德怀问题牵连,被下放到吉林省担任农机厅厅长,全家从北京市迁往长春市。初三年级刚一开学,我被检查出右腿膝盖附近长了骨疣(一种良性骨瘤),需手术治疗。父亲对我这件事很重视,手术时他一直在手术台旁边看着。记得当时我病房的邻床来了一个十多岁的农村孩子,他因为打柴火被扇刀割断了腿部跟腱。当时他家里缺钱,他的父母亲是带着两筐鸡蛋和这个小孩儿一块儿来医院的。因为实在没有足够的钱,这个农村孩子最终没进行手术就出院了。我出院后,一次在家里吃饭时说到了这个事,父亲一听说马上就询问母亲:你知道这个事吗?母亲回答:我见过这个孩子,但具体情况不清楚。父亲马上又问,你为什么不帮助他们?我们应该可以帮忙的。他那脱口而出像是在自责的神情,使我当时一愣,没想到他会对陌生农村孩子是这种认真态度。

洪学智夫妇

以后又发生的几件事,使我更深刻地领悟到父亲心里对百姓的关怀和爱护。1965年国庆节前,父亲去北京开会,回来后心情非常好。那是他在北京见到了韩先楚司令员,韩司令转达了毛主席对父亲的问候,表示1959年的事儿,父亲是认识问题,并且毛主席还表达了让父亲继续出来工作的意思。父亲情绪大好,在交谈中讲述了一些细节。在三年困难时期,父亲去北京开会,在火车上就餐,他总会买两份饭菜,不是因为他饭量大,每每都是一份还没吃完,他就转身出了餐车,他想把剩下的饭菜留给火车上那些讨饭的百姓。在他当时那种政治处境中,可能这是他个人力所能及,且不需要请示能做到的不多的行为方式了。

不管在什么环境中,他心中始终不忘人民,尽力而为。有一年,长春家里院子中的水果结得很多,一些不认识的小孩儿,翻墙过来摘果子吃,家里的工作人员发现了,不让这些孩子进院采摘。父亲却阻止了工作人员的行为,并让把院子大门打开,请这些孩子进来吃果子。父亲还高兴地和这些孩子聊天。在他眼里,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没有区别,他总是想办法,让他们尽量高兴快乐。当时他的司机家里孩子多,生活比较困难,父亲就每个月从自己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资助这个司机,并且不许家里人提起这件事。他始终把给他的职务和待遇看作是为百姓服务的机会。

在父亲生命的晚年,高龄的他,因病在301医院治疗抢救,当他的身体稍微有一些好转,我去医院看他时,他表示,如果能出院,他会去向最高领导人表示自己对军委八一大楼处理的意见。我对他说,你都那么大岁数了,身体不好,还管这些事干嘛?他脱口而出:党的事业永远不会退休,共产党员永远不会下岗。如果工作中出现了问题,上级不主动出面分担责任,把责任都推给下面,打仗的时,下级谁还能舍身保护你?看着他当时那种坚毅的表情,我和在场的工作人员被震撼了。那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情,在他这个历经几十年战斗风雨考验的老人身上,你能感受到的是怎样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坚强?!那种就是到了生命终点,也至死不渝的使命感、责任感,永远激励着我们为国家和民族作出应有与可能的贡献。

父亲在住院治疗晚期,还能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时,把我们兄弟三人叫到他的病床边,表达了他去世后回金寨守望乡亲的愿望。他还表露了没有建立独立的解放军中医院的遗憾。父亲是带着依依不舍的眷恋离开了他热爱的乡亲和民众。在他去世最初的那几天,他与百姓民众之间那种深情得以爆发:山东老乡骑着自行车到北京来祭奠他。不知名的长春百姓在驻地门前挂起了“老将军一路走好”“给英雄磕头了”的悼念横幅。后来还是朋友通过当地公安部门,根据横幅的印刷线索找到了当事人。

父亲的一生经历了多次政治起伏,在逆境中的回忆难免有些苦涩的感觉。他的一生是光荣伟大的。在凶残的敌人面前,他是浑身伤痕不可战胜的勇将;在广大民众面前,他又是柔情千转和蔼可亲的公仆。他是足以让我们骄傲自豪的父亲!

把这些记忆称为“略带苦涩的幸福回忆”,以纪念父亲110周年诞辰。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洪晓狮 (开国上将洪学智之子)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