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烈曾祖魂兮归来瞻河山(下）

唐雪元 唐新明

操戈雄起农潮涌

中国共产党的历史，绝不仅仅是一串串胜利连接而成的颂歌，其中也包含了无数的鲜血和牺牲、挫折与苦难。北伐的胜利进军，并未能扼止革命阵营的危机。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因北伐的胜利提高了个人声望，并通过收编军阀部队等手段，使其实力在北伐过程中极大地膨胀起来。

1927年4月12日，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新右派在上海发起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国民党左派及革命群众，史称“四一二”反革命政变。

紧随其后，这年5月21日，在国民党第35军军长何键的阴谋策划下，驻长沙的国民党反动军官许克祥发动了残杀共产党员和工农群众的反革命叛变。因为事变这天中文电报用韵目“马”字代表21日，所以史称这一事件为“马日事变。”

“马日事变”后，白色恐怖遍及湖南。不到一个月时间，长沙附近就有一万多名中共党员和革命群众惨遭杀害，革命事业受到了严重危害。

这一时期，曾祖父兄弟与幸存的党员们经上级指示转入地下工作，革命火种得以保全。可外部革命环境仍在恶化，7月15日，汪精卫领导的武汉国民政府也叛变革命，发动“七一五”政变，宣告“清党”。这两起政变，标志着大革命从胜利走向失败，同时也宣告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失败。

乌云翻滚乾坤暗，

宁汉合流革命萧。

大好青春安可毁，

多情热血岂容抛。

啪啪枪记何音脆，

个个红巾真胆豪。

今令河山要一统，

冲锋号响怒腾蛟。

1927年8月1日，为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屠杀政策，唤醒广大中国人民，表明中国共产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的坚定立场，党组织部分国民革命军在周恩来、贺龙、李立三、叶挺、朱德、刘伯承、谭平山领导下，在江西省南昌市举行了武装起义，史称南昌起义。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1927年8月，安源党组织悄悄组织队伍，结合曾祖父兄弟发展保存的自卫队，也发动了暴动，捣毁了醴陵北二区范围的反动政权，在今仙井乡千弓塘村成立了区苏维埃政府，由张子意任区委书记，旷家喜任主席。

在那，首次飘扬起一面红旗，红旗中间是一颗白星，白星里是镰刀斧头的图案。暴动队伍在自己的势利范围内，成立了区、乡、村苏维埃政府，颁布了八小时工作制，建立了分管财政、教育、司法，工会、农会、妇女会、学生会等群众组织。

为巩固新生的地方政权，拯救穷人于水深火热之中，在苏维埃政府领导下，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又一次开始了！

期间，任区苏维埃政府自卫队正副队长的曾祖父兄弟带领农民自卫队员，再一次打开地主粮仓和库房，把粮食和财物分给群众；领导农民“插标分田地”，对地主恶霸进行斗争，明确执行“地主、官僚和军阀的财产和土地一概没收，贫民所欠债务一笔勾销，高利贷是犯罪行为，反革命分子由人民公审，重罪枪决，轻罪罚款后释放”；先后处决了“马日事变”时残酷镇压农民的劣绅及反动分子14名，人心大快。

不久，张子意设计指挥曾祖父兄弟的自卫队，截住由平江经浏阳来醴陵的李品仙国民党第八军第一师张国威部的部分溃军，缴枪200多支，弹药20多箱，出现了农民武装斗争的新局面。为加强武装斗争领导，北二区在清水塘成立了革命指挥部，张子意任总指挥。

这时，曾祖父家里也热闹起来了，曾祖母率妇女们给农军队员（即自卫队员）烧水做饭、缝补衣裳，青壮年则杀猪宰羊、下塘抓鱼慰问他们，孩子们到村口站岗放哨。老奶奶们还找来当地土医生给受伤的队员治病。夜深了，队员们没有进屋休息，而是在堂屋偎着火盆睡觉。大家深深感觉到，农军才真正是穷苦人民的队伍。

我们记得爷爷唱过一首民歌：“扛起刀枪当农军，眼也亮来心也明；穷人是我亲兄弟，富豪是我对头人。反动官兵真可恶，专帮土豪搞剥削……有了农军帮一把，当家做主有良田。”爷爷说，这首歌是跟我的曾祖母学的。

白天，农军们在村子里写上了“继续斗争，再寻光明”“农军是工农自己的队伍”等标语。他们不拿群众一分一毫，特别有礼貌。临时休整时，他们帮着村民们收拾院落。很多人晚上睡在村民的房檐下，向村民借门板时都会做好记号，用完后将门板一一归还装好。农军的言行，村民看在眼里，铭记于心。

然而，曾祖父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穷人白天分到地主恶霸的财物，夜晚又偷偷送回了。对此，他很不解，悄悄一调查，才发现这样的事并非个例。何以如此？原来穷苦的乡亲们害怕蒋匪帮反动派与地主恶霸还会杀回来。他们只要存在一天，就会对地方政权形成威胁。

曾祖父陷入了深思，对他的弟弟、我们的曾祖叔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要想革命到底，我们只有拿起武器把蒋匪帮、反动派、地主恶霸彻底消灭光，才能真正让劳苦大众翻身做主人！”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曾祖父就牵着他儿子、才几岁的爷爷唐仕春早早来到“土革”刚分给自家的土地边。面对这片滚烫的热土，他双膝跪下，前额紧紧地贴着芬芳的泥土，听着地虫“唧唧”的鸣叫声，闻着大地散发的泥土清香，深深地陶醉了。他嘴里念叨着：今后有地种了，这都是共产党领导得好啊！党的恩情比天高，党的恩情比地大。此生我一定要跟着共产党闹革命，誓死保卫穷人翻身当主人的成果！曾祖父跪了许久许久……跪隐了满天繁星，跪来了明媚霞光，连血红的太阳也出来赶了个趟。

这时，他才弹了弹裤管上的灰土，迈开铿锵有力的步伐，朝着区苏维埃政府所在的地方走去……曾祖母是贤慧的，受丈夫革命思想的影响，她虽没有读过书，但最懂自己的男人在想什么，无论他走得再远，她说都能听得到他的心跳。

曾祖父临别时，曾祖母赶紧来到自家“土革”时分得的土地边，从口袋里取出一方手帕，包装满土，并且包得严严实实。她拖着爷爷一路小脚快跑，气喘吁吁，这才半路拦住了丈夫。只见她把手帕里的泥土郑重地递给了我的曾祖父，并深情地对他说：“春伢子他爹呀！现在形势对我们很不好嘞，你既然是党的人，就要‘王八吃称砣——铁了心’地听党的话，跟党走。无论今后行军还是打仗，肚子感觉不舒服了，就抓一点家乡的泥土泡水喝，即使再顽固的肚子病都能治好！”简短的几句暖心之语，真正道出了一位妻子满腔深深的爱。

我百思不得其解，小脚曾祖母为什么会有如此作为？她脚虽小，但格局大，心胸宽，想得远，她最懂自己的丈夫。此刻，面对妻子的殷殷嘱托，刚强的曾祖父哽咽了，眼泪在流淌着，像那故乡的小溪一般，洒落在故乡的土地里。

风范长留在人间

浊酒不销忧国泪，

救时应仗出群才。

拼将十万头颅血，

须把乾坤力挽回。

辛亥女杰、鉴湖女侠秋瑾的诗句，恰是我们曾祖父短暂而光荣的一生之写照。

秋瑾

1928年1月11日，安源党组织决定，由漂沙井人、参加过北伐的易足三与曾祖父等率领的农民自卫队，攻打株洲团防局及国民党李品仙残部。

在当时，队伍中有这样的规定，同一场战斗父子同军者，子留下；兄弟同军者，弟留下。曾祖父作为大哥，命令曾祖叔唐金卫留下，自己率队在11号晚开始偷偷地向驻在渌口县城的株洲团防局所在区域挺进。

按战前统一作战部署，曾祖父所在的自卫队将作为攻城的佯攻力量，从侧面率先发起进攻吸引敌人火力并加以牵制，配合安源党组织秘密调派的主力部队一起攻下县城，占领渌口。

既定时间到，趁着黑夜掩护，曾祖父率他领导的队员率先发起了攻击。可战斗打响后，却迟迟不见支援的主力部队到来。

而另一方面，负责守城的李品仙部本是溃败之军，军心散漫。战斗刚一打响就误以为遭到了共产党大部队合围，加上夜战心里更发虚，遂弃城而逃。

天亮时分，败走的李品仙部与国民党另一部相遇后获知，支援攻打团防局的安源党组织调派的主力部队，在来路上遭遇国民党军伏击。

“我们居然被一群农民自卫队打得丢盔弃甲，简直是奇耻大辱！”李品仙部气得暴跳如雷，两队一合计，调转枪口气势汹汹地重新杀回了团防局。

曾祖父这边在敌弃城后迅速攻占了城楼，却由于迟迟得不到援军支援，人员严重不足，且没有守城的重武器，面对装备精良、携带有重武器复仇雪耻而来的敌人联军，根本招架不住。情急下，作为党员的曾祖父主动申请阻敌断后，让其他队员先行后撤。

城破之时，曾祖父等留下来断后的18名队员在弹尽粮绝的绝境之下，坚决拒绝投降，手握刀、叉奋勇冲上前与敌肉搏，最终全部壮烈牺牲。

曾祖父牺牲后，李品仙部怒火难消，见他是“领队的赤匪头目”，下令残忍地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悬挂于渌口城楼，以解心头之恨。

这一战，27名农民自卫队员壮烈牺牲，部分队员尸骨被亲友收殓。曾祖父与另18名牺牲的队员，被李品仙部将身首分离的尸骨抛撒荒野。最后，当地杨家园村民不忍烈士遗骸如此受辱，不怕连累迫害，自发出资购买棺材，将他们一起合葬于渌口狮型山上，并用麻石立碑以记。碑身上刻有“19人坟墓杨家园众姓立”等字样。

攻打株洲团防局失败后，北二区苏维埃的武装斗争又坚持了4个多月，最后伪县政府组织一次强大攻势，集结全县武装并勾结株洲团防局，还有当地第六军一个团的兵力，分四路向二区进行“围剿”。经过英勇顽强的斗争，终因敌强我弱，农军作战失利，伤亡较多，不得不将武器埋藏，人员各自设法转移。1928年4月，易足三经浏阳辗转到达武汉。1930年秋，不幸被捕，随即被敌人杀害，时年31岁。

同时，作战失利后，引导曾祖父兄弟走上革命道路的旷家喜，他在安排农会骨干转入外地分散活动后，自己却被中共党组织要求留下继续斗争。1928年5月5日，被害于关王坝，连同他一起被砍头杀害的，仅中共关王庙支部就有240多人，坝中的河水被烈士的鲜血染红……

而我的曾祖叔唐金卫在被转移出去后，又继续在外地投入秘密的革命工作，但后来在解放战争时期进入“谍战”系统后，家人就再也没有他的音信，至今不知其所终。关于他的故事也无从考证，一切消解于春风之中……

而我的曾祖母，从此背上“共匪婆”的名声，东躲西藏，历尽千辛万苦将爷爷、叔爷爷等3个子女拉扯大，临终含泪久久呼唤曾祖父的名字撒手西去……

中华愿景慰杰英

湘之东，有忠魂。

终此生，不能忘。

2012年，值得庆幸的是，株洲市委及时回应民间对烈士尊重的呼吁，高标准规划、高效率推进，在当年众烈士遇害的关王坝边修建了一座烈士纪念碑，在关王庙的山上修建了一处庄严简朴、肃静优雅的烈士陵园。

株洲烈士纪念园

这些烈士墓中，就有我们曾祖父和他的18名战友的合葬迁墓，而他作为队长，有一个单独修建的衣冠冢。

时隔曾祖父罹难93年，在建党百年之际，我们秉承家乡风俗，将曾祖父的英灵隆重迎请回宗堂，位列家神之位时，我们看到大叔唐平定用红布把烧的纸钱灰包起来，寄在写有曾祖父名讳的祖宗牌位下。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大叔叔抑制哭腔却引发剧烈咳嗽地告诉我们，“找不到你们太爷爷的头颅和遗骸了，我们只能这样做，这是用这样没有办法的办法引他进宗堂，进了宗堂你们后辈们可要永远记住他啊！”

就这样，我们还知道，依照古制，寿终正寝的德高族人方能进宗堂，此次“回来”列于宗堂前的曾祖父牺牲时才33岁且属“无头鬼”，也因此，族人经历很多思想波折才玉成此事。

“参加头帮红（指大革命运动）的，都是家族里比较果敢的年轻人，放在今天，也是有所作为的。如果不是为了报国，谁愿年纪轻轻就丧命？”大叔叔说，“祖先们尽忠，我们不应该尽孝吗？”

伫立神位牌前，搭载着建党百年峥嵘的记忆之舟，我们走进了曾祖父他们那光荣艰苦奋战的岁月里。那尘封于家族代代相传的、铭记于灵魂深处的、近百年不愿触及的心痛史一一浮现于眼前，继而泪流满面！英雄无痕，曾祖父您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家乡红色的土地里；誓言无声，穿越93年的沧桑岁月，仍然直击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为后人竖起一座关于牺牲与奋斗的不朽丰碑！

伫立神位牌前，我们自感曾祖父您也应是北宋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清代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思想的具体代表；也应是现代鲁迅在其《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文中所肯定的“我们自古以来，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您，就是这些人中的代表！

伫立神位牌前，顿觉再多的赞誉，再美的诗歌，也唱不完曾祖父您的英勇，再多的语言，再激情的文字，也表达不完对您的敬意。您可知道，多少人为你哭泣？倒下的您，听不见妻子的悲恸，看不见她一夜之间的白发；倒下的您，听不见儿子的呼唤，看不见他们一生失怙的伤疼；倒下的您，听不见人们对您的赞美，看不见英雄的民族对您的崇拜。生前，您只知向前，哪管过身后荣辱，家乡映山红谢了还会开，而壮士一去不复还！

伫立神位牌前，我们一直思考着，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否应时时感恩像曾祖父您们那些先烈血洒疆场的悲壮与同仇敌忾视死如归的奉献。遥想当年血雨腥风的昨天，您和您的战友们为追求民主幸福、争取平等权利、不惜舍生忘死的胸襟与气魄，那是我们伟大民族生生不息、挺立世界民族之林的信念与力量的源泉。像您们那些无数默默无闻的英烈，不正是中华民族坚忍勇武、顽强不屈的钢铁脊梁吗？

伫立神位牌前，正视眼前波澜壮阔的今天，我们沿着先烈们用热血铺就的前进道路，锐意改革，勇于创新，把旧中国改造成新中国，把新中国建设成繁荣富强的伟大祖国。从先烈们的奋斗中，我们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继往开来，在各个领域、各条战线正在进行着划时代的新长征。这，不正是先烈们在九泉之下所期待的神州大地的光辉事业吗？

伫立神位牌前，前瞻远方春光明媚的明天，坚信在党的正确引领下，我们踏着先烈们的足迹，中华民族自强不息，走向文明、富裕、和谐的步子必定迈得更加自信，更加从容，更加稳健，全球睁大眼睛惊讶地注视着世界东方的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这，不正是普天之下中华儿女共同期待并为之奋斗的“中国梦”吗？

我们崇敬曾祖父，不朽的红色基因永存！清明时节，魂兮归来，缅怀先烈，是为了不该忘却的记念；建党百年际，魂兮归来，坚守信念，是为汲取前行的强大精神力量！谨用一首《满江红·悼先烈曾祖父》作结——

惊梦渌口，枪炮处，熊熊虎穴。风不尽，仰天长啸，壮怀忠烈。一十九名钢铁汉，龙潭火海青春血。力战死，躯体化飞虹，头悬绝。

天垂泪，云呜咽。妻唤夫，心肝裂。赞英雄时代，颂歌豪杰。松挺脊梁晖域宇，烛花酒影清明月。亲知否，丽日照乾坤，从头越！

（全文完）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唐雪元（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国防时报社记者部主任）

唐新明（湖南省株洲市作家协会会员）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