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我在1998年10月初曾去过井冈山。时隔23年，2021年5月下旬，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前夕，我再次登上了井冈山。第一次去井冈山参观，我记住了许多英雄的名字，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与他们的英名紧密联系在一起，并对矗立在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深远意义加深了理解，每次仰望高耸入云的纪念碑都肃然起敬，心中响起国际歌和国歌的旋律。这次上井冈山，我们追寻着当年红军浴血奋战留下的红色足迹，先后参观了黄洋界、小井红军医院、马家洲集中营；瞻仰了北山革命烈士陵园，敬献了花圈；在井冈山革命博物馆，仔细聆听了讲解员的讲解；还与几位红军后代进行了座谈。让我深感震撼的是，在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斗争中，竟有那么多为革命事业献出了宝贵生命的英雄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成了永远的无名英雄。是夜，窗外雨声阵阵。我怀想着那些数以万计的无名烈士，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山有名，河有名；树有名，花有名。每个人出生在世，也都会有一个名字。名字是一个人的代号，一个人的标记，命名是从自然人到文化人的必然过程。一个人有了名字，才能与别人相区别。当一个人的生命消失，需要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时，就要记下这个人的名字，名字似乎代表着他的全部。如果不能记下这个人的名字，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在世界上存在过一样。有一句俗话，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意思也是说，人在世上过一遭，要留下自己的名字。

可以肯定的是，那些无名英雄都有自己的父母，他们出生后，父母都会给他们起一个名字，这是父母对儿女最宝贵的终生赐予。当他们长大后加入革命队伍，走上革命道路，因起码的登记造册和操练点名需要，他们每个人也都会报上自己的名字。但在战火纷飞、出生入死的战争年代，由于这样那样不可预知的原因，许多烈士却没能留下自己的名字。比如我们参观的小井红军医院，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随着反围剿斗争日益频繁、残酷，红军中的伤病员越来越多。把伤病员分散放在老百姓家里养伤治病，既得不到有效治疗，也会给老百姓增加负担和危险。为了改变这种状况，红四军发动群众，军民携手，就地取材，在距茨坪6公里的小井村建了一所红军医院。医院为两层木质结构的小楼，共32间病房，可同时收治200多名伤病员。这是中国工农红军所建的第一所正规医院，被命名为“红光医院”。医院缺医少药，医疗条件非常差。医务人员只能在附近山里采挖草药，自制医疗器具，给伤病员治疗。有的伤员需要截肢，他们只能用当地农民锯木头的锯子锯断伤员的骨头。1929年1月，国民党调集湘赣两省18个团的兵力对井冈山根据地发动第三次围剿。在敌人对红军阵地发动多次攻击无果的情况下，1月19日，敌人花200块银元买通了一个猎户带路，偷袭了小井红军医院。大批的敌人把医院团团包围，对伤病员进行疯狂袭击。伤病员们虽然失去了正常的战斗力，手里也没有武器，但他们并没有屈服，拿起手边的拐杖、木棍、板凳等，与敌人进行殊死搏斗。终因人数和力量过于悬殊，敌人纵火烧毁了医院，把伤病员和医务人员集中到了医院附近一块泥泞的稻田中。敌人架起了机枪，威逼他们说出红军主力的去向和隐藏粮食、武器的地方。面对敌人的枪口和叫嚣，英雄的红军战士们手挽手，肩并肩，横眉冷对，大义凛然，像一群花岗岩雕塑一样，无一人开口，对敌人表示出极大的蔑视。敌人无计可施，恼羞成怒，开枪向手无寸铁的伤病员和医务人员疯狂扫射。敌人开枪时，红军战士高喊“中国共产党万岁”，响彻整个山谷，直冲云霄。烈士们的鲜血染红了稻田和稻田旁边的溪水，溪水呜咽，为之哀恸！这是惨烈的一幕，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也是悲壮的一幕，浩气长存的一幕。我坚信，在20世纪的20年代，发生在井冈山小井村稻田的这一幕，必将永远载入中国革命史册。

1951年，井冈山的党组织和当地军民把掩埋在小井村稻田里的烈士遗骨请出，移送到茨坪安葬，并建立革命先烈纪念塔以志纪念。

既然建立了纪念塔，总得记下那些烈士的名字吧。问题来了，因敌人烧毁红军医院时，把住院治疗的伤病员的花名册也烧掉了，人们只记得当时的伤病员大约有130多名，具体多少都不清楚，更不要说伤病员的名字了。根据党组织的查询和老同志们的回忆，只确定了李玉发、朱鹅龙、邓颖发等18位烈士的名字，绝大部分烈士姓名都无从查寻。老同志们还记得，伤员中有一位红军战士，就义时年仅14岁，还是一个少年。这样的年龄，是现在一个初中生的年龄，他却牺牲在敌人的枪口下，成了一位少年烈士。让人遗憾的是，人们只记住了他的岁数和他单薄的身影，却没能知道他的名字，少年英雄的名字。

没有留下名字的英雄，当然不只是壮烈牺牲在小井红军医院的那100多名烈士，据不完全统计，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农红军，在井冈山两年4个月的浴血奋战中，共有4.8万余名烈士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生命。这其中，有名有姓的烈士只有15744人，3万多人是无名烈士。

在井冈山革命烈士陵园瞻仰时，我们看到陵园的墙壁上刻满了金色的名字。那些名字都是有名的烈士，更多的无名英雄只能留在瞻仰者的心中。井冈处处埋忠骨，英雄功勋载史册。我们郑重地为烈士纪念碑献上花圈，并对所有的人民英雄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