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繁星的升起和陨落(六):命运多舛的才子‖田闻一
繁星的升起和陨落(六)
田闻一
我常常仰望深邃的夜空。只见浩瀚无垠、钢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金色的繁星。不经意间,刚才还在华光闪烁的明星,已然倏地掠过横无际涯的天际,在天幕的那一边陨落,让人扼腕叹息、惋惜。
――题记
命运多舛的才子
我最早知晓著名诗人周纲(1933—2017),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还在川东那个军工厂里。
有一段时间,我集中看了一些歌颂雷锋的诗。我发现,有一首《千万个雷锋在前进》很特别,凭我的记忆,是这样的:翻开时代的画册/我们面前闪现出无数的英雄/他像黄继光、邱少云/许多人像他/他像许多人……
著名作家、诗人周纲
学雷锋的诗很多,而这首诗妙就妙在表明了作为英雄人物的雷锋的共性及个性;挖掘很深且形象。我把我的感觉,说给在我们厂政治部临时挂职的《铁道兵报》资深编辑刘贞格听,他是权威。
“周纲么,太熟了。”他笑着告诉我,“他是苏东坡、郭沫若的乐山老乡,我们同时参军的,是我们铁道兵里有名的、数一数二的才子。”他说起周纲,如数家珍:“他在写作上是十八般武艺,门门精通。最好最擅长的是诗,著有诗集《山山水水》《大渡河情思》《黄金马蹄》等,都是脍炙人口的。他的这些诗,在《人民日报》一版版地登,而他连《人民日报》发表他作品的编辑是谁都不晓得。”刘贞格的意思是,周纲不像有些人,为发表,去开后门,拉关系。他还告诉我一个笑话:福建前线广播电台经常选择周纲怀乡气息浓郁的诗,如《山山水水》,对大小金门的蒋军广播。有个经常声情并茂播送他诗歌的女播音员,年轻貌美。她由爱他的诗,发展到爱他这个人。打听到周纲年富力强,人长得也好,就像演员似的,穿上军装特别帅。于是,她给周纲写信,追求他,周纲回信道:“谢谢,我是有家室的。”他拒绝任何形式的暧昧。让这个年轻貌美的女播音员在感到伤心、失落的同时,对他的人品人格充满敬佩。
周纲写作很用心,有时真的到了古诗中“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地步。他的妻子王医生,成都营门口人,专门给他买了乌骨鸡炖上,让他补养身体。王医生去上班时,特意叮嘱在家写作的周纲注意一下炉子上的火。结果,周纲一心写诗,活活把鸡汤炖干,把一只乌骨鸡烧成了乌黑的炭。如果不是王医生中午回家及时,引起火灾都有可能……
可是,周纲因家庭出身成分不好,在言必称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当年,因写作得咎,脱去军装,回到老家眉山,在一个苹果园种苹果,带有一定劳动改造的性质。
听刘编辑这一说,我在扼碗叹息的同时,心想,如果将来有机会,能见见周纲这个大才子、大诗人该有多好。我没有想到,山不转,水转,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20世纪80年代初,我调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当了编辑,是社里最年轻的小编辑。
那时,四川每个地市都办有一份公开发行的文学刊物,而乐山市文化局主办的《沫水》是公认办得最好、引人注目的一份文学季刊。每期《沫水》一出,主编周纲都亲自给出版社的大文人们寄送,比如:杨字心、王火等等,他们一人一本,被集中装在一个标有《沫水》字样的大牛皮纸信封里。周纲用一手流利的毛笔字,不厌其烦地在信封上一一写上收件人的名字。让我惊喜莫名的是,后来,我的名字也忝列其中。这是怎么回事?周纲居然知道我的名字?让我受宠若惊的同时,见周纲的愿望更强烈了。
那是我到乐山出差,也是第一次去乐山。任务紧,我只能在乐山住一晚。这是一个去看周纲的好机会。但是,我只知道他家住乐山市文化局,是文化局宿舍,具体在哪里不知道,又没有他的电话。晚饭后,我抱碰运气的心情寻去了。
时近八月中秋。天上银河耿耿,地上玉露泠泠,耳边隐隐传来大渡河的涛声。我沿着一条弯弯曲曲、街道狭长得鸭肠子似的小街、长街而去。长街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里,电灯很少,电石灯甚至煤油灯很多,灯光交相辉映;空气中,弥漫着乐山有名的甜皮鸭香味。
终于寻到了乐山文化局宿舍,也不知周纲是不是住在这里。驻足细看,这是一个两进的幽静的青堂瓦舍的四合大院。庭院中,夜幕裹着的几棵大树和院中的花草,散发着清凉和花香。有蟋蟀鸣唱。刚好遇到有人外出,我问周纲家住这里吗?那人把手朝那棵大树下一指,说那就是。
我站在周纲家门前,透过挂在门楣上的精编青竹门帘朝里看,不大的客厅里,有两个人各坐在沙发上,隔着茶几谈话。我一下就认出了谁是周纲。毕竟是当过兵的人,周纲很机警,抬起头看过来。我隔着门帘问,这是周纲老师的家吗?对呀,他站起来说:谁呀?请进。
看着来了客人,先来的客人显然是本地人,站了起来,礼貌地向我点了点头,先告辞了。
我们这一对忘年交,相见恨晚。我谈到最先读到他那首诗《千万个雷锋在前进》的感受,以及在刘贞格那里听到的他,是如何想来拜访他等等。我听说过,周纲有点傲气,但实际感受他很谦虚。他说,刘贞格也是能干的,如果不能干,文字不行,不可能到《铁道兵报》当编辑。还有刘大蓉,成都人,新中国成立前是一个学画的学陡,也是同他们一起参军,过后也到了《铁道兵报》。他告诉我,他们是通的,他也是在刘贞格那里听到我的名字、我的好些故事。他说,你可能不知道吧,你寄到《铁道兵报》的好些稿件,都是刘大蓉编发的,他现在转业到了峨眉电影制片厂,任文学部主任。他说,你谈到的省作协副主席克非,也是我们一批的,也是我们眉山人。
他提到刘大蓉,让我想起,他发表在《沫水》上的一个长篇,就是被刘大蓉看中,改名为《峨眉飞盗》拍成电影,搬上银幕,很受欢迎。心想,不说不知道,铁道兵里真是人才众多。比如现在的当红作家严歌苓,当时也在铁道兵,还有好些名人,举不胜举。
愉快的谈话不觉时间流逝。他觉出时间有些晚了,怕我饿了,唤女儿周琴(我不知是不是这个琴)出来,让她去街上砍半只乐山甜皮烤鸭回来招待客人。
周琴很漂亮,二十多岁,身材高挑,明眸皓齿,五官有点像周纲;她是《乐山日报》的记者,年轻有为;我听说她和她父亲周纲都是上过电影的。周纲夫人王医生也出来同我见了面,因为我是从成都来的,原来也在铁道兵系统工作,她觉得亲。王医生告诉我,那时,她们母女跟着周纲倒了大霉,周纲平反后,要去乐山文化局上任,主办《沫水》,她整死都不同意,威胁周纲说,你如果去,我就同你离婚……这话现在听起来是个笑话,但经历过那场浩劫的人,特别是文人,当时一写就错,动辄得咎,现在想起来都还后怕。
自那以后,我们的联系时断时续,我一直关注着周纲。他真是有才,且是全才,让人羡慕。就《四川文学》而言,他井喷式地在上面发表了好些有分量的组诗,如发表《大渡河情思》的同时,还发表小说,比如短篇小说《燕燕于飞》等,也写得很好。特别是他的报告文学,极有分量,如《西天一柱》《我,回答共和国》《生存较量》等等。不幸的是,就在他意气风发,接受了某个大型国营部门邀请去到非洲、写出了后来那本很出名的《非洲,半个月亮半个太阳》之际,在非洲,他突然接到噩耗:她的女儿、才貌双全、《乐山日报》年轻有为的记者周琴,因病丢下嗷嗷待哺的女儿,溘然而逝。
白发人送黑发人!猝然而至的打击,对于已进入老年的周纲夫妇可想而知。这让向来写作勤奋、文思涌泉、佳作迭出的周纲,突然沉默了,如山间奔腾的瀑布,突然间戛然而止。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又几年过去了,在《四川政协报》作编委兼副刊部主任的我,那天突然接到他在重庆给我的信,仍然是写一手潇洒流利的毛笔字。信中,他不无伤感地告诉我,他到重庆参加一个亲戚葬礼,在《重庆商报》副刊上见到我发表的一篇文章《赖汤圆轶事》——这篇文章很有趣,说的是,民国初年,蓬安县周口镇,我那属于湖广填四川,福建移民后裔的外公陈月舫,是清末最后一批秀才,因为清朝被推翻了,科举随即废止,他转为西学,到顺庆(现南充)联中读书。同班同学中,有后来成为大军阀的广安杨森、川北营山的王缵绪,外公与王缵绪关系、感情尤好――其中一个原因,他们都是清末最后一期秀才。
他们走了不同的路。外公考取了很不容易考取的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的官费生。因家庭阻拦,年轻的外公只得凭借手中不多的几个平时积攒的私房钱到了成都。囊中羞涩,他不得不去住城外的鸡毛店,每天都心急如焚地去学政部门打听,何时集中,何时去日本?一句话,有关方面何时把他们管起来?隆冬将至,他手中几个小钱无论如何坚持不了多少时日。当外公得到确切集中的消息后,那晚上兴奋难抑,在床上辗转盼望天明。黎明时分,按捺不住的外公出了鸡毛小店去学政部门集中;为抄近路,沿着一条鸭肠子似的小街而去。远远看到一星灯光,是一个卖汤圆的妇女;走近了看,这个妇女一手揽着吃奶的孩子,另一只手在挽起裤子的大腿上搓汤圆,搓好一个扔一个进沸腾的汤锅里。红灯笼上,有一个大大的赖字……外公怕打扰她,绕道而去。从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学成归来的外公陈月舫,是民国时期著名诗人、书法家、学者。王缵绪主持川政时,他受聘当过短时间的省政府秘书长,享誉中外的春熙路,就是他取的名;他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任四川省文史馆馆员,“文革”前夕去世。
周纲看到我这篇文章后深有所感,认为我之所以写得出一系列别开生面的书,如《成都残梦》《川军出峡》《黑幕低垂》《张献忠·大西皇帝梦》等,而且还深受好评,是有家庭背景、家学渊源的。由此,可以看出周纲和我,在相互注意和关心。
一晃,又是多年过去了。我退休后写作的第一本书是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雾锁峨眉》。书中,我将峨眉山多变的雾,写得千变万幻;将峨眉山的雾,同当时川中多变的局势交相辉映。“四川王”刘湘是一个强烈的地方主义者,更是一个强烈的民族主义者。当日军大举南侵时,与蒋介石交手不落下风的“四川王”刘湘却幡然醒悟,不管不顾,挥军出川抗日,激烈悲壮。
抗战中,四川出兵350万,伤亡64万,在当时所有的川人中,平均每十四五个四川人,就有一个在前线作战。无论是出兵人数还是伤亡人数,四川都是全国第一,所谓“无川不成军”。在抗战最艰难的1941年,四川一省单独承担了全国税赋的三分之一……这些,在我的书中都破天荒地作了形象的反映。
《雾锁峨眉》一书反响很好。因为,书中主要的事发地在乐山,我想在乐山的报刊上发表一些,扩大影响。但没有关系,不由想起周纲,他是当地名人,关系多,这就给周公(这时,我和好些人尊称他为周公)联系,希望得到他的帮助。病中的周公听了,也不推辞,立刻给《三江都市报》副刊编辑何洪金推荐了这本书。何编辑看了书后,欣喜赞叹,在《三江都市报》对全书分期全文刊登,用时数月。在当地反响很好很强烈。省作协原副主席、秘书长、巴金文学院院长,退休后回了老家眉山的诗人徐康,看了连载,欣喜之余,专门给我打来电话,表示祝贺。我送了他一本书。
岁月,像一条无声无息的河流,向前流去。杜甫诗云:“人生不相见,形同参与商。”又很久没有同周纲联系了,年前,这才想起,赶快给周公打去电话,是他的座机。电话不通,只有一个机器人机械地回应:没有这个电话。我这才想起,现在人都用手机,哪还有座机?与此同时,思想上闪过一丝不祥之兆,赶紧把电话打给《三江都市报》编辑何洪金,询问周公近况。何编辑在电话那头,语气沉重地告诉我:周公己仙逝了……
我的心不由得又咚地一声往下沉!算算,周公也就84岁,又一颗明星陨落了,我心疼。
(未完待续)
特别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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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田闻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资深媒体人,巴金文学院连续三届创作员;著作甚丰,多篇多次获四川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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