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英华】一代虎痴张善子‖汪毅
一代虎痴张善子
汪 毅
张善子是一位具有讨论意义的画家。他工诗、善文、精鉴定,山水、人物、花鸟画无所不能,尤精于画虎,以“虎痴”著称中外艺坛,有“画笔冠时”“近代画坛的一代宗师”“东方艺术之杰出代表”等盛誉。其养虎、昵虎、驯虎、痴虎、画虎,堪称中国画坛一绝。他是中国绘画史上把虎的物态、情态、理态表现得最充分和最深刻的大师。他不仅赋予虎的种种美好,而且把虎作为人文情怀表达的主体,甚至作为人文理想传达的载体。他所画虎,特别是赋予虎“十二金钗”的社会意义和“怒吼吧,中国”的中华抗战意义,具有人文思辨、美学思想和博览史乘之独见,让历来画虎者望其项背而自叹弗如,成为中国画坛画虎的旗帜性代表。
张善子在画虎
张善子(1882—1940),原名正兰,单名泽,字善孖,或善子,号虎痴,别署虎公,为张大千二哥。张善子早年在日本加入中国同盟会,是四川最早的中国同盟会会员之一,与廖仲恺、何香凝、黄兴等交往甚密。曾风云军政两界,任过少将旅长、县长、总统府咨议等职,擅长兵学,“骁勇善战而不改书生本色”。1926年夏,张善子弃政回归艺术,开始职业画家生涯,与张大千共定“大风堂”画室名,为大风堂画派创始者之一。
大风堂堂主张善子、张大千昆仲(左起:张善子、张大千)
身后丹青谁可匹 且从注脚识山君
张善子“作缋有年,所酷好者,尤在画虎”。一百年前(1921年),评论家谢运宪在为张善子作小传时,曾称张善子为“张老虎”。至于别署“虎痴”,则源于其师曾熙。1924年,在为张善子作小传时,曾熙便有张善子“好画虎,髯(曾熙自称)因称之曰:虎痴”的表述。而“虎痴”的种种行为及出乎预料的表现方式,构成了张善子的庞杂艺术体系和思想体系,值得观照。
张善子筑就了一个属于他的“虎世界”,故他对虎有一系列常人无法想象的举措。他昵虎、惜虎、痴虎,甘做“虎奴”,不仅把所豢“虎儿”拟人化,称之“伊”,而且独出心裁让虎儿皈依、让弟子拜师时拜虎儿,甚至虎儿死后为其立墓,等等。从这些超越常态的行为方式中,张善子仿佛就是天降使者,为维护虎之美所生,为入木三分刻画虎之善、猛、勇、威而在。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对于虎的望而生畏,甚至不寒而栗(动物园及马戏团饲养的虎不属于讨论范畴),注定了对虎习性认知的缺位及一知半解,特别是对虎性具有的“善”。而张善子豢养虎(敞放敞养,与家人和睦,与来客交流),时间之长,用心之苦,倾情之多,感悟之深,特别是从画家角度堪称古今第一人。故张善子对虎性的认识自成一家,甚至为人言虎性的“恶”正名平反。1929年,他在所画虎图题诗中感慨,“人言虎性恶,我言虎性善。一饱无他闻,余众即能免。岂必肆搜罗,殃及守门犬。”
张善子驯虎图
他视虎如子,把曾在苏州网师园所豢虎取名“虎儿”,并要求前来拜师者拜虎儿。这段轶事,大风堂门人曹大铁曾有讲述。在苏州立雪大风堂时,曹大铁先向张善子、张大千昆仲持弟子礼,然后按要求向同门师兄和“虎儿”分别行见面礼。由此可见,虎儿在主人心目中的位置,亦想象虎儿不一般的灵性和与人的沟通能力。
张善子的确与虎有大缘,虎痴的称号实至名归。在黄山写生时,他有缘见虎,并视之“神物”。为此,他作《黄山神虎》并题七绝,“石涛画松能画皮,渐江画山能画骨。两师黄山住半生,未见当年此神物。”在诗中,他感慨石涛、渐江两位大师,在黄山半生竟然无缘见虎。
在养虎、驯虎过程中,张善子与虎儿心有灵犀,有若干感人故事和趣事。张善子认为,虎不仅有灵性和通人性,而且具有佛性。为此,张善子曾身着僧装,左掌立于胸,出右手二指禅虎。这个情景,曾成立此存照,记录了中国驯虎史上的奇迹。
张善子饲虎、驯虎、戏虎、伏虎、画虎,乃至为虎皈依、立墓,堪称古今“虎痴”第一人
更有甚者,张善子还把虎儿送苏州报恩寺,请高僧仰光禅师说三皈,并得赐法名“格心”。据传,虎儿在接受三皈时,一动不动竟达两小时。此例在佛门中前所未闻,算得上开天辟地第一奇。同时,证明了虎不仅可以通禅,而且可以立地成佛。
高僧仰光禅师为虎儿说三皈,并赐法名“格心”
张善子对虎儿的体验深刻,甚至从佛法角度为虎儿写诗。在《伏虎佛》诗中,张善子写到“法惟佛大,兽惟虎毒。佛法通灵,虎亦驯伏。偎师而眠,俨同家畜。视靡眈眈,欲无逐逐。都此禅宗,宜早学佛”。不仅如此,张善子还深信虎儿具有气节。1938年3月,《大侠魂(周刊)》记者徐霖曾询问张善子“虎得毋为倭寇劫去耶?”张善子毅然回答:“吾虎乃有气节之虎,如倭寇强劫,伊必不生!盖往昔当我不在家时,伊且不饮食,今岂甘受倭寇之豢养哉?”可见虎儿气节深植张善子心野,彼此心有灵犀。
张善子痴虎,常常让思绪穿行在关于虎的奇思妙想中。他刻有多枚“虎痴”印章。出人意料的是,他还刻有“虎儿”印章,即视虎儿为他艺术生命中的一部分。他惜虎如子。后来,虽然虎儿死于人们躲日机轰炸空袭,但人虎情未了。他不仅为虎儿墓葬和立碑,而且怅然所失题“虎儿之墓——蜀人张善子张大千立”。其痴虎之情,亘古未见;其痴虎之意,有史未闻,几近天方夜谭。也许正是虎儿之死,特别是死于日机轰炸中人们的躲空袭,激励了张善子的同仇敌忾,对虎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以至于后来所画虎多升华为“飞虎”和一群怒吼的虎、扑向落日的虎。
惜虎儿之墓后来毁于那场动乱。为告慰九泉之下的虎痴仲兄,张大千于1982年特别题署“先仲兄所豢虎儿之墓”,并嘱门人刻于苏州网师园回廊壁,以供人们凭吊。
虎痴、虎儿印,先仲兄所豢虎儿之墓
张善子之所以善于画虎,以虎为模特创作,是因为他不仅对老虎的调教和天性开发自创了一套办法,而且还善于从中体悟和总结。曾熙在《张善子小传》中,曾记有一段与张善子关于虎的对话,读来颇为精彩——“观予古来画虎者,每多类犬。写生家又但能传其皮相,不能得虎之天性。君操何术至此?”善子曰:“予因画虎,遂豢虎有年矣。虎性贪利得肉,予每日以肥豚大方饲之。待其饱,然后弛其铁绳,纵之大壑,须臾风生,若怒若醉,长啸奔舞山谷异势。及其饥,复置肥豚柙中,虎且摇尾而前,若敬主人者。”
张善子不仅善于驯虎,而且还作《驯虎图》,把虎意表达得淋漓尽致。1946年,张大千为之感慨题写,“涉笔成趣,大有深意,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至于张善子驯虎的胸襟及寄托,不乏社会意义,正如时有人所评,“虎性猛,而先生善于豢虎,驯虎,改变虎性,是先生亦欲施术改苛政猛于虎,使天下国泰民安乎!”
《驯虎图》张善子作,张大千题跋,《张善子先生百龄纪念画集》封面图
如果说张善子在豢虎方面自出机杼,那么可以说他在画虎上别具一格,达到了“虎外画虎”的境地。在画虎时,张善子尤其擅长大笔挥洒,注重以气势取胜;而细致工巧处,却注重将虎的皮、肉、骨描绘逼肖,甚至入木三分。他笔下的虎,有构思超逸、布局惊骇、设色精纯、气势纵横捭阖的点,涌动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其虎的表现颇具特征,或庄谐并举,或传虎之母子深情,或表虎震慑群兽之威风,或抒虎长啸山林之意气,或显山兽君王之风采,或善谑讥讽事态之百相,赋予种种寓意和象征。其价值判断,总在褒扬与鞭笞、歌颂与痛斥、刚烈与柔情、猛与仁并用、厉与和相亲、动物与人类交替、现实与艺术水乳等之中,构成了哲学意义上的二律背反。但在具体表现上,却又常常是出其不意、异想天开、天虎行空,气象万千。
张善子画虎注重写生。其经验是,每写生时,便让虎儿面对网师园内的一面大镜子做出种种姿态,加以映入镜中的山石、池水、花草树木,使虎儿天然野趣生动纷呈。由此“师”虎,使张善子步入随心所欲境界,甚至可以从虎的任何部位起笔,达到心手合、笔墨合、形神合。同时,借助西画表现技法,使笔下虎栩栩如生。对此,评论家对张善子画虎好评如潮。曾熙在题张善子《啸满天地》中称,“此幅神姿英发,能使百兽慓慓,真奇观也”;林语堂评价是,“他画的老虎,凡一肌、一脊、一肩、一爪,无不精力磅礴,精纯逼真”;傅增湘感慨是,“今善子独以画虎名,循流溯源”;杨云史诗赞是,“画虎先从养虎看,张髯意态托毫端。点睛掷笔纸飞去,月黑风高草木寒”。
《童儿与虎》张善子 作
有趣的是,张善子还把自己与虎融为一体,即画虎为“貌己像”。如在所画《朱笔行走虎》(又名《天中节朱虎》)题款中,他称“(张)大千每于天中节,戏以钟(馗)进士貌己像,以应友人之索。余亦于是日画虎,以贻同仁。”除此之外,张善子还认为虎有钟馗之威,可以“镇压群魔”。从其画作和画论中,可见昆仲二人的“貌己像”,一个是虎,一是钟馗;一个打鬼,一个镇压群魔,不乏异曲同工之美妙。由此可见,张善子的“貌己像”是对虎的另类体验,给人以偌大想象空间。
不仅如此,曾熙还在《与弟子张善子论书之问答》中感言:“善子弟善画虎画佛,既通西法,又求宋元以来诸大家参证之,自当卓然成家。”江南才人谢玉岑不仅进一步赞叹,“山水比唐六如、邓穆倩;人物如陈老莲、张大风;走兽法李龙眠、赵松雪,无不精妙”,而且在《祝善子五十初度》诗中感佩,“眼前人物数坛坫,位置谁在群峰巅?大风叱咤九万里,梅花寿考一千年。丹青余技走虎豹,笠屐佳话矜须髯。壮游记送江入海,难兄难弟皆神仙”,即把张善子和张大千昆仲推到“神仙”的高度。至于一代书法家于右任,则以诗赞张善子,“虎痴妙艺久知闻,掩卷遐思日已嘻。身后丹青谁可匹,且从注脚识山君。”
毋庸置疑,张善子的虎痴情结超越了历史上任何一位画虎的画家,甚至达到“意想天开”的境地,不乏浪漫主义色彩及行为方式。这种把对虎的艺术表现与千奇百怪的现实奇妙地结合起来,张善子的表达堪称古往今来第一人。他之所以步入如此境地,是因为对虎的认知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按常态,老虎有凶相毕露时,但张善子笔下的虎却无凶相(早期的除外)。就画家而言,画虎凶相并不难,因为现实中的老虎凶相很难直击,完全可以适度想当然,即“画鬼容易”。而张善子的画虎观,却体现了他的审美价值观。从画虎的“模特”而言,张善子是以所豢“虎儿”为直击对象和审美。“虎儿”虽不乏天生野性,但却没有捕、撕、咬猎物的机会和空间,加之驯化后所具有的人性和灵性(笔者养猫数年,有同感。虎为猫科动物,同属一理),特别经过印光法师点化皈依后的乖萌和乐趣,更让人生爱和联想再现。
在张善子的情怀和境界中,虎是难以诠释的精灵,与人有水乳交融的禅意。这个禅意的表达就是,我即虎,虎即我,诚如“佛即我,我即佛”一样,体现了强烈的互为意识。此意识的流露,源于张善子的崇佛敬佛意识和行为,表现了他在一定历史时期中对现实的“回避”。他曾自谓“佛弟子”——画释像时多留此题款(1935年,他为叶浅予作《朱笔释迦牟尼》题款便是,“乙亥元日,佛弟子张善子熏沐为叶浅予社兄缋”),并多用“无量寿”“书画禅”印章。
然而,当“七七事变”之后,国难当头,他不由满血复活,迅速从“回避”中走在了现实(抗战)前列。凭着武功文治的影响,凭着人生的资历、阅历、视野、气质、才能和格局,凭着在美术界的崇高地位,他一跃成为中华抗敌美术的“吹哨人”和“领头羊”——中华全国美术界抗敌协会主席,进而成为中华抗战“斗士”而誉满欧美。尤其是1938年底在出国之前,他在昆明接受洗礼入天主教。从佛弟子到天主教徒信仰的转变,与他赴欧美争取更多教民支持中华抗战攸关。
中华全国美术界抗敌协会昨晨开大会正式成立(载《新华日报》1938年6月7日)。大会“首由主席张善子致开会词”
需要说明的是,张善子具有动物情结,所画走兽品类繁多,几近一个美丽的动物世界。他的笔下,多以十二生肖中表现勇、猛、忠、孝属性的动物为对象,如龙、虎、牛、马、狗、羊。至于他所画非十二生肖范畴的动物,则有狮、熊、猿、鹿、猫、鹰、鹤、白鹭、熊猫、骆驼等。
他画马的代表作有《春骢图》《忠心报国》等。对张善子画马的评价,曾熙有“善子画马,能穷马之神意”之说,张大千有“仲兄以养虎画虎擅名于世,不知其尤研精相马。故其所画,直逼曹(霸)、韩(干),不落龙眠、松雪局中”之说。由此可见,张善子画路开阔,笔意万千,具有审美价值。只是囿于他画虎的名声太大,遮掩了在其他画科、画种方面的成就和影响。
《春骢图》 张善子、张大千合作,张善子画马,张大千补景
戏谑出自机杼里 一声独啸向金钗
在张善子众多虎图中,《十二金钗图》独秀一枝,别开生面,竭尽创新之能,使形、神、意三位一体。在具体表现上,往往构思新颖奇特,反其意而用之,或讽喻当时各路军阀混战,或讽谑当时的苛政,或戏谑世间的人兽不分,构成了作品鲜明的思想性,具有修辞学和哲学思辨意义,凸显了社会意识和警世现实的作用。
张善子的《十二金钗图》之所以自出机杼,独树一帜,是因为他把金钗与虎互为注脚,十分注重象征及讽谑意义。他以金钗为表现客体,率笔抒写愤懑,针砭时弊,勾勒不同时期心境的纠结,构成了特别的价值判断,即强调内心的揭示与对现实的批判。
《十二金钗》(选二) 张善子 作
展读中国画史,画虎虽是中国画花鸟走兽科中的重要题材之一,但古代画虎者寥寥,其因在于谈虎色变、画家无法面对虎写生。迄今,屈指可数的画工有李渐善、卢楞迦、赵貌龊、包鼎、赵汝殷、丁云图。至于其画迹,除寥若晨星,且多出自于想当然。囿于无无严格的画迹摹本可仿临,就对借鉴古人的画虎而言,张善子实在说不上兼收并蓄,更说不上融会贯通。如果确要说张善子画虎的师承话,那也只能说是“师虎儿、师书本和师心”。说师“虎儿”,主要指张善子在苏州豢虎(还包括曾在成都的养虎,时间相继长达约8年);说师书本,其实就是一本摄影集,其中仅有一只虎,为不同形态和神态,是张善子早年绘虎的参考蓝本;说师心,是指对虎与所讽谑对象的相关联系,其中充满神奇的想象,对描绘客体的变异赋予了崭新的象征。
鉴于从唐宋元明清一路走来,以文人笔墨所描绘虎,几乎无传统可继承和借鉴而言,故可以说张善子《十二金钗图》的表现起点非同寻常。一方面,他引领了画虎艺术成为“中兴”之势,体现了画虎的集大成;另一方面,体现了他对时局的关注;再一方面,体现了他非同凡响的人生阅历和智慧,以及积极反思和对现实的批判。当然,这个集大成还包括张善子画虎凸显的“意”,即在中国画虎史上,第一个把修辞中的拟人法和哲学上的二律背反原则,具体运用到对虎这个客体的表现上,体现了创造的高度,对后世具有启迪意义。
所谓对十二金钗的拟人(物)化,即把虎比拟《西厢记》中的金钗(或金钗比拟虎)。在具体表达上,将虎的威猛与金钗的阴柔有机对接,形成两极鲜明反差的审美(包括审丑),从而具有艺术哲学意义,传递了张善子的满腹经纶在作品中主事的信息。张善子对所画虎题识的引经据典,具有以史鉴今之妙,非一般学人和画家所能及。张善子投枪掷匕的胆识,竭尽热嘲冷讽的春秋笔法,独创一格,几可与鲁迅比肩而立。所不同的是,鲁迅以文章,张善子以画,但皆殊途同归。掩卷而思张善子笔下的十二金钗,可以设想,如果《西厢记》作者王实甫的时光可以倒流,相信他看后当有自愧不如之感,会重新构思一部《西厢记》。
《十二金钗图》是张善子画虎的代表作之一,亦是他的得意作品之一。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前,他乐不知疲地创作了迄今可数的五套画本,其时间跨度长达17年(1918-1935)。其中,从曾熙的题跋推断,至1930年曾熙在上海去世之前,张善子至少创作有四套《十二金钗图》画本。
张善子:《十二金钗》封面(曾熙题,1918年版)
第一套画本,创作源自1918年“秋应(上海)健社同人以制画谱事谕”。同年12月,该画本由健社出版发行。画本的创作诱因,为张善子“读西厢记随笔”而突发奇想。该画本题署者若干,颇显阵容,皆由张大千(署名“啼鹃”)策划,即请曾熙题写书名,约朋友柳琅声、刘文玠、马骀(序并画)、李蝶庄、李宝常、朱洁(撰稿)、刘哲(书法)、雷天籁、钱病鹤、高炳枢(序、诗、题辞、跋)助阵,传递了“阐救世之苦衷,喻美人于猛虎”为主题的信息。画本中十二金钗的题句,源自《西厢记》中的十二段唱词或道白,但与唱词原句有出入。题句分别为,蓦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可喜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行近前来百媚生,兀的不引了人魂灵;羞答答不肯把头抬;何须媚眼传情,你不言我已省;蹑着脚步儿行;哈,怎不回过脸儿来;长吁了两三声,剔团团明月如圆镜;镇日价情思睡昏昏;休题眼角留情处,只这脚踪儿将心事传;乍凝眸,只见你鞋底尖儿瘦;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需要说明的是,此时的张善子尚不是职业画家,亦未拜师曾熙,故在艺术圈有一定局限。
第二套画本,1928年10月由上海烂漫社出版,曾熙题签书名,并以1924年所作《张善子小传》代序。因作品“十年磨一剑”,新风扑面,且内容表现“奇想天开”,故一出版便在艺术界石激千层浪,一时好评如潮,洛阳纸贵。需要说明的是,此时张善子已是职业画家,且在艺术圈有相当影响。
《十二金钗》 张善子 作
第三套画本,约在1929年初,应属于第二套《十二金钗图》画本出版后有重大影响后的一鼓作气之作。其证有二,一是谢玉岑有题诗为证,“难兄难弟有二张,金钗十二足张皇。驼铃只笑虬髯远,为谱红妆出塞行。”其诗下有注,“善子新画虎十帧,拈《会真记》语题之,可谓新颖……”从诗注传递的信息悉知,此套《十二金钗图》实际上只有10帧(不排除题识者遗漏“二”字或未得睹全部) 。二是谢公展《大风堂观画记(下)》中的表述可证“几上精装尺(册)页三套。一为善子之虎册。画虎为善子之最擅长事,或伏,或跃,或奔,或卧,或吼,或嗔,无不惟妙惟肖。而每幅布景,尤能与虎之气势态度支配,或作乱松狂草,或写惊流怪石,能于虎外写虎,满纸皆是虎虎之气焰,为叹名不虚传。”至于谢玉岑诗注中提及的《会真记》,又名《莺莺传》,其故事广为流传而被改编成若干版本,多以《西厢记》冠名,包括《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宝玉、黛玉看的《西厢记》。可见,张善子此套《十二金钗图》的唯美、寄情和特色,并在内容上有延伸。
第四套画本,1930年4月作,由太平洋艺术社出版发行。画本仍有曾熙所题,“虎痴写十二金钗图,老髯曰:今日金钗之流,其害非关一人之性命也。盖甚于虎矣!”
第五套画本,创作始于1934年秋、冬,陆续作于苏州网师园和北平颐和园听鹂馆,1935年秋完成,时间长达一年。画作多由张善子、张大千合作,即张善子主创(含部分独创),张大千补景。此画本收录在《张善子大千兄弟合作山君真相(上下集)》中,由上海美术生活社于1936年1月和3月出版。该画册为彩色黑白相间印刷,分上下集,各集28图,计56图。其中,《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跋语让人警醒,“无憀南郭,索读《西厢》。慨世局之沧桑,学曼倩之善谑。公牛哀七日而变,封使君一旦成形,人兽何分?庄谐杂引,本如来三十二变相。图僧孺十二金钗,藉实甫之艳词,为山君之注脚。抑有识者,谓我非乎”,表达了张善子的强烈社会意识和人文理想。
如果说张善子的《十二金钗图》具有经典意义,表达了他的创新和创意追求,那么可以说,张善子的《怒吼吧,中国》则具有中华抗战意义(这里尚未包括张善子狮的“中国,怒吼了”)。该画长两丈,宽一丈二尺,不仅广为发表,激励三军将士和民众,而且在美国展出,十分轰动。画中表达的中国怒吼和勇猛精进、壮怀激烈情绪空前,超越了张善子一般意义的画虎,乃至他的《十二金钗图》,体现了他的特殊表现能力,拓展了他的“骁勇善战”(张善子擅长兵学,这是其他画家不具备的),升华了他的“武功文治”,奠定了他领军中华抗战美术的地位,使他实现了“做中华民族堂堂正正的完人”的最高理想。
在具体创作过程中,即在《怒吼吧,中国》《勇猛精进》《怒吼》《啸》和一系列“飞虎图”的创作中,张善子体现了画家的时代担当,赋予了作品非同凡响的构思,塑造了特殊艺术形象,从而鼓舞了前方千万将士,展示了中华民族精神,凝聚了一个时代力量。这些作品把修辞中的拟人、象征表达得淋漓尽致,具有形制大、气势大、主题大、格局大、情怀大、理想大等特征,是其他抗战美术作品无法比拟的。这些作品,与其说体现了张善子对时代艺术的强烈呼吁,不如说是他在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这些作品,堪称中华抗战美术的经典,值得永恒纪念。
(张善子赋予虎的抗战意义相关内容,详见笔者《张善子的抗战情怀》专文)
《怒吼吧,中国》。此作长二丈,宽一丈二尺 张善子 作
丹青余技走虎豹 笠屐佳话矜须髯
在张善子绘虎的世界中,还有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那就是张善子、张大千昆仲的合作。这个合作,具有时间长、数量大的特点。据不完全统计,仅1933年,就有《英姿飒爽》《凝眸》《流落荒涯》《在河之浒》《云山双虎》等作品,1934年有《草丛双虎》《回头一啸》《风虎云龙》《举目河山小》《满壑涛声》《黄山松虎》《哈,怎不回过脸儿来》《蹑着脚步儿行》《可喜庞儿浅淡妆》等作品,1935年有《苍林叟》《镇日价情思睡昏昏》《松风虎啸》《长林小坐》《万壑走松涛》《松下山君》《结伴行》《孤啸摇星斗》《绝壁攀》《山野赏枫》《乐事叙天乐》《儿女情恋》《三异图》《五伯图》《深山安卧》《龙虎风云》《皆大欢喜》《风虎云龙》《啸自生风》《何须媚眼传情》《羞答答不肯把头抬》等作品。这些作品,对于研究张氏昆仲的绘画艺术与兄弟情深不乏意义。至于张善子和张大千昆仲合作方式,往往是张善子画虎并题署(包括题诗),张大千补景(或山,或石,或松,尤其是松),诚如《美术生活》(第21期)中的点评,“善子画虎,大千补景,融兄弟佳作于一炉;激发民众,寓意深远,函奋与讽戒于翰墨。”
《十二金钗图》张善子、张大千合作(善子画虎,大千补景)
在其亲密合作中,可以感到昆仲之间的彼此尊重、手足情深、惺惺相惜、珠联璧合。他们之间,虽然年龄相差17岁,但张大千却常感慨,“我之所以能画,是要感谢二家兄善子先生的教导。”而张善子对“舍弟”张大千亦颇多推崇,即所画未完之作(包括手抄古人题画诗和画语录)均由张大千补景完成。对此,张善子还在所作《结伴行》中题署,“余画虎三十年,兴之所至,多有未完之稿,舍弟大千每为收拾补成。今题识付装,惜大千重游华山未归,不得一共商榷之乐也!” 该图画面为双虎,前后相互照应而行,实在是昆仲一路走来的真实写照,表达了他们的手足之情。他们由此被誉为“艺林双秀”。1936年7月,《美术生活》曾以两个整版介绍,为画坛所称赞。
在四川,古代有苏轼、苏辙“二苏”的兄弟情深,近现代有张善子、张大千“二张”的兄弟深情。这一古一今,这“二苏”和“二张”,既是传统佳话,更是古今完美之经典,值得四川整合宣扬。
虎啸千里见真相 画册在手读山君
张善子出版的画册多种,其中尤以虎题材的为主。据不完全统计,张善子在海内外出版关于虎的画册(含与张大千合作及部分画虎),有《十二金钗图》(多种)、《蜀中张善子大千兄弟画册》《张善子大千兄弟合作山君真相(上下集)》《张善子大千兄弟合作山君真相(八联屏)》《张善子(张大千)法国画展》《张善子张大千兄弟合作山君真相画集》《张善子先生百龄纪念画集》《张善子国画选(1-3集)》《虎痴张善子画选》《张善子画虎图册》《张善子画虎册》等。这些画册,一定意义上记录了张善子的画虎历程,奠定了他“画虎大师”地位,在海内外具有相当影响。
《张善子国画选(第1集)》(1982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张善子国画选(第2、3集)》(1985年四川美术出版社
结 语
综上,张善子不仅是一位天才的画虎家,而且是一位具有讨论意义的画虎家。囿于他去世时间久远等因素,对他的研究实在说不上“热”。惟其如此,期待有更多研究者关注,以使其研究走向深邃,给张善子在中国美术史一个更客观和更高的地位。
(说明:张善子创作的《十二金钗图》,当时的媒体和他人有《十二钗》《十二钗图》表述,本文统一为《十二金钗图》)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汪 毅(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原副巡视员,四川省地方志学会原副会长,《四川省志》原副总编,一级文学创作职称。现为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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