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初愈后的觉醒

——《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诗歌背景

马 睿

鲁郡尧祠

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

朝策犁眉騧(guā),举鞭力不堪。强扶愁疾向何处,角巾微服(一作步)尧祠南。长杨扫地不见日,石门喷作金沙潭。笑夸故人(一作笑谑伯明)指绝境,山光水色青于蓝。庙中往往来击鼓,尧本无心尔何苦。门前长跪双石人,有女如花日歌舞。银鞍(一作鞭)绣毂往复回,簸林蹶(一作冰)石鸣风雷。远烟空翠时明灭,白鸥历乱长飞雪。红泥亭子赤(一作朱)阑干,碧流环(一作镜)转青锦湍(一作锦青湍)。深沉百丈洞海底,那知不有蛟龙盘(一作蟠)。

君不见绿珠潭水流东海,绿珠红粉沉光彩(一作白首同归翳光彩)。绿珠楼下花满园,今日曾无一枝在。昨夜秋声阊阖来,洞庭木(一作水)落骚人哀。遂将三五少年辈,登高送远(一作远望)形神开。生前一笑轻九鼎,魏武何悲铜雀台。我歌《白云》倚窗牖(一作大开口),尔闻其声但挥手。长风吹月渡(一作度)海来,遥劝仙人一杯酒。酒中(一作终)乐酣宵向分,举觞酹尧尧可闻。何不令皋繇(一作皋陶)拥篲横八极,直上青天挥(一作扫)浮云。高阳小饮真琐琐,山公酩酊何如我?竹林七子去道赊,兰亭雄笔安足誇。尧祠笑杀五(一作镜)湖水,至今憔悴空荷花。尔向西秦我东越,暂向瀛洲访金阙。蓝田太白若可期,为余扫洒石上月。

——静嘉堂藏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卷十四

今 译

我清晨骑着黑眉黄马,无力举鞭。强撑着病体出门,角巾便服地来到尧庙。只见柳丝垂地,绿荫遮天,石门喷迸的流水在此汇成金沙潭。这里山清水秀,老朋友果然为我们选择了一处绝妙佳景。庙中不断有人来击鼓求福,其实尧本无心受人祭拜,人们这又是何苦呢?庙前有一对跪石人,如花的美女整日在表演歌舞。权贵们的豪华车马往来不绝,惊动着林木山石发出轰鸣。远望潭中,长烟与碧波交织,时明时灭;白鸥翔集,如同纷纷扬扬的飞雪。红泥亭子赤色栏杆,置于碧流青水之间。这潭水深达百丈能通海底,说不定其中会有蛟龙盘踞。

置身于此,让人不禁想起昔日绿珠沉没的碧潭,那潭水似乎是一下子都流入了东海,那美丽的绿珠又到哪里去了呢?当年绿珠楼下的满园鲜花,如今也一枝难寻。昨夜秋风已自西吹来,洞庭波起树叶纷落。当此之时,携同三五少年,登高远望,定会心旷神怡。曹操生前一言九鼎,怎么会有妻妾们空向铜雀台歌舞的悲哀呢?我现在倚窗长歌一曲《白云谣》,您要随着歌声挥手相应。当此清风朗月之时,更当人仙共醉,举杯遥劝,仙人自当不辞。酒酣情浓已近夜半,更应举杯祭尧帝,然而尧安有知?尧倘有知,何不令皋陶手执扫帚,廓清宇内,扫清遮掩青天的浮云。今日的盛会,更为空前。山简在高阳池大醉的典故,根本微不足道,怎能与我们今日相比?竹林七贤的往事也距我们很远,《兰亭集序》的书法也不值得夸耀。金沙潭水的清澈胜过太湖,但水边只剩下憔悴的荷花。此次相别,您将西去长安,我则要南奔东越,暂且向瀛洲搜寻仙人之迹。若能在蓝田、太白相会,请打扫周围的环境,静待我的到来。

诗歌背景

人人都会生病,许多人在大病一场后,会悟出很多人生哲理。

唐玄宗天宝三载(744)春,李白被挤出翰林院,灰头土脸地离开了长安。出京后,他先去了开封,投奔从祖、陈留采访使李彦允(李阳冰《草堂集序》)。又在洛阳、梁宋一带,与杜甫、高适漫游(《秋猎孟诸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随后,在河北安陵请道士盖寰为他造了真箓(《访道安陵,遇盖寰为予造真箓,临别留赠》),又在齐州紫极宫由高如贵道士授了道箓(《奉饯高尊师如贵道士,传道箓毕,归北海》),正式加入了道籍。最后,回到了兖州家中与儿女团聚。

回家不久,他就大病了一场,直到天宝五载(746)才有所好转。

一天,旧日好友、暇丘县令窦薄华将赴长安出差,李白强撑病体来到尧祠为他送行并作此诗,他特地在诗题下注明“时久病初起作”。

种种迹象表明,李白所患的很可能是肝病,理由有五:

一是郁郁寡欢。中医认为“气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惊伤胆”,人在生气发怒时肝气便会郁结,瘀阻肝经。

李白在翰林院受同僚排挤(《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咏壁上鹦鹉》),在官场受张垍等人诽谤,就连唐玄宗亲口许诺的“中书舍人”一职,也如泥牛入海,渺无音讯(魏颢《李翰林集序》)。他遭遇官场失意,难免郁郁寡欢。在这期间,写下大量怨气丛生之作,如《怨歌行》《长门怨二首》《怨情(新人如花虽可宠)》《春怨》《玉阶怨》《惧谗》《行路难三首·其三》《古风五十九首·其四十(凤饥不啄粟)》等。

二是嗜酒如命。酒最伤肝,乙醇会对肝细胞造成不可逆损伤,五年以上酒龄者,酒精摄入量超过40毫升/日,则可发展为酒精性肝硬化。

李白的酒龄长达30年(《答湖州司马迦叶问白是何人》),酒量高达一斗(约3000毫升),尤其是供奉翰林后期,他终日“浪迹纵酒,以自昏秽”(李阳冰《草堂集序》)。其嗜酒之名,在长安城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杜甫《饮中八仙歌》)。

三是经常熬夜。肝脏代谢毒素的最佳时间是晚上23:00点至凌晨01:00点。人在熬夜时机体优先保证脑部供血,导致肝脏缺血,从而降低肝解毒功能。

李白长期一边熬夜一边作诗(《雨后望月》《静夜思》《月下独酌》《夜宿山寺》《夜泊牛渚怀古》《送杨山人归天台》),这极大地损害了他的肝功能。

四是用眼过度。肝藏血,开窍于目。久视伤血,导致肝血不足。古人没有电灯,夜晚全靠油灯(或蜡烛)照明。科学研究表明,当照度在300勒克斯时人的视力最佳。而油灯的照度仅有8.85-13勒克斯,灯下夜读最伤眼睛。

李白爱看书,这本是好事,但用眼过度会损伤肝脏。他自称“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三(秋露白如玉)》),长此以往,视力岂能不受影响。加之油灯的火苗不断闪烁跳动,更伤视力和肝气。

五是症状明显。肝病患者经常会乏力、厌食和肝区疼痛,李白自称“朝策犁眉騧,举鞭力不堪”(《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停杯投箸不能食”(《行路难三首·其一》)、“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古朗月行》)、“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寄东鲁二稚子》)……这些都是典型的肝病早期症状。

关于李白多次提及的“尧祠”“长跪双石人”“沙丘城”及其寓居地的具体位置,学术界始终争论不休,长期悬而未决。

1993年春末,泗河干涸,兖州金口坝附近出土了许多文物。其中有两尊北魏守桥石人,背部的铭文记载了北魏延昌三年(514)兖州刺史元匡主持疏浚洙川(即泗河),修筑泗津桥堰之事。石人背题“起石门于泗津之下”,说明石门建造于泗河的渡口之上。……由此可见,石门即今金口坝,石人是守其桥堰的饰物,石门是大坝的一部分,坝上行人,坝口流水。

尧祠,位于今金口坝以北的泗河西岸青莲阁处,是祭祀唐尧的神庙,建于汉熹平四年(175),是唐代宴游胜地,金元以后不复存在……尧祠前有一对汉代跪石人,也出土于金口坝以北的泗河中,高1.35米,宽0.47米……李白尧祠送窦明府还西京是久病初愈,强扶愁疾,骑马前往尧祠的,说明了李白的家就在距离尧祠不远的地方。

沙丘城,即今古兖州(暇丘),据出土于兖州城东一里许之泗河的北齐沙丘城造像残碑刻石记载“以大齐河清三年(564)岁次实沉,于沙丘东城之内优婆夷、比丘尼之寺”……此碑的出土,说明北齐时兖州就有沙丘城之称,揭开了沙丘之谜,为李白寓家兖州找到了铁证。

王伯奇先生根据李白作品和文字实物资料,考证了李白寓家地点就在兖州市的原东关剧场北、火车站广场南侧一带(武秀《谈兖州近年出土的四件文物及其对“李白在兖州”研究的实证》)。

人最常见的病后感悟是懂得了健康的重要性。健康是1,其他都是0。没了健康这个1,即使拥有再多的0也等于0。与健康相比,名誉、美色、才智、权势……都不值一提。

在诗中,李白先后感叹大美女绿珠光彩沉埋(绿珠红粉沉光彩)、大诗人屈原空哀洞庭落木(洞庭木落骚人哀)、大英雄曹操幻想死后继续在铜雀台享乐(魏武何悲铜雀台)……对于大病初愈之人来说,美色、文采和权力都不如健康重要。

感叹之余,李白笔锋一转,依旧认为人生在世贵在潇洒自在。历史上的狂傲的山简、隐居的竹林七贤、一代书圣王羲之、功成身退的范蠡都不如自己活得潇洒(高阳小饮真琐琐,山公酩酊何如我?竹林七子去道赊,兰亭雄笔安足誇。尧祠笑杀五湖水,至今憔悴空荷花)。

“末四句又出人意外的转入与友人临别相期,相约以后在蓝田、太白隐居。全诗意象的发展都是跳跃式的,随着诗人的感情变幻激荡而联接奔泻,这正是诗人丰富想象的杰出表现”(郁贤皓《李太白全集校注》第四册第1981页)。

心病还须心药医,李白的病根是仕途不顺。既然求官无望,就只能靠宗教来抚慰受伤的心灵了。故而他准备追寻神仙的脚步,南下东越去寻仙问道(尔向西秦我东越,暂向瀛洲访金阙)。

名家点评

全用一拓一顿之笔,如神龙夭矫九天,屈强奇攫(jué)……有千钧力量,结亦遒劲。

(延寿君《老生常谈》)

起灭在手,变化从心,初曷尝沾沾于矩矱(jǔ yuē),而意之所到,无不应节合拍。歌行至此,岂非神品!

(爱新觉罗·弘历《唐宋诗醇》卷六)

太白《蜀道难》《远别离》《天姥吟》《尧祠歌》等,无首无尾,变幻错综,窈冥昏默,非其才力学之,立见颠踣。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

经典名句

酒中乐酣宵向分,举觞酹尧尧可闻。何不令皋繇拥篲横八极,直上青天挥浮云。

对比阅读

《对雪奉饯任城六父秩满归京》《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鲁郡尧祠送吴五之琅琊》《鲁郡尧祠送张十五游河北》《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作》《鲁东门泛舟二首》《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沙丘城下寄杜甫》《鲁城北郭曲腰桑下,送张子还嵩阳》《赠瑕丘王少府》《金乡送韦八之西京》《鲁东门观刈蒲》《鲁中送二从弟赴举之西京》《鲁中都东楼醉起作》《别中都明府兄》《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梦游天姥吟留别》《鸣皋歌送岑征君》《送岑征君归鸣皋山》《南陵别儿童入京》《东鲁见狄博通》《酬张卿夜宿南陵见赠》《鲁郡叶和尚赞》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马 睿(中国李白研究会会员,西南商报社副书记)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