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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英华】陶渊明别传‖蓝锡琦

作者:蓝锡琦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发布时间:2024-01-08 15:41:03 浏览次数: 【字体:

陶渊明别传

蓝锡琦

陶潜,字渊明,晋哀帝三年生于江州寻阳柴桑(今江西九江市柴桑区)。曾祖陶侃,官至太尉(相当于国防部长),拜大将军(相当于元帅),死后追赠大司马(相当于军委副主席)。时人评价他,神机明鉴像魏武帝曹操,忠顺勤劳像蜀相诸葛亮。祖父陶茂曾任武昌太守,父亲陶逸曾任安城太守。据此,渊明属于妥妥的官四代,含着耀眼的金钥匙来到世界上。

可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渊明8岁丧父,20岁家道衰落。他天生一副贵公子派头,胸怀高尚,长于诗文,任真自得,乡邻们都高看他。

陶渊明像 刘凌沧作

渊明蜻蜓点水一般,经历过12年断断续续的职场生涯。

他29岁任江州祭酒(相当于省教育厅长),受不了琐碎事务,不久便辞职。州领导又安排他当主簿(相当于省委秘书长),未接受。35岁,赴京口任镇军将军刘牢之的参军。37岁,赴江陵进入荆、江二州刺史桓玄的幕府。某一天,他路过湖北安陆县,写出了首篇传世作品《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皛皛,读作‘小小’,皎洁明亮貌)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傍晚起了凉风,夜景清澈澄明。昭昭天宇空阔无垠,河岸与江水平坦洁净。可是,我肩负任务不能睡觉,半夜了还在孤独地远征。

此处化用了两则典故。

商歌,悲凄之歌。按照古乐理,五音里的商音属秋,其声悲凉凄厉。《淮南子·道应》篇记载:春秋时,宁越向齐桓公谋职,困穷无以自达。便组建商队,日暮时分歇息在都城门外。桓公准备到郊区迎接客人,随从们半夜开城门。宁越一边喂牛于车下,一边敲击牛角高唱悲凉的歌谣。桓公闻之曰:“歌者非常人也。”命令搭载在后面的车子上。事毕,倾听宁越畅谈天下大势,授以显职。后世遂以商歌比喻自荐求官。

耦耕,两人并耕。《论语·微子》记载:长沮和桀溺并排耕作,孔子路过,让子路打听渡口怎么走。长沮问:“车上握缰绳的那人是谁?”子路答:“是孔丘。”长沮问:“是鲁国的孔丘吗?”子路答:“是的。”长沮说:“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里。”子路见他爱搭不理,转头请教桀溺。桀溺问:“你哪位呀?”子路答:“仲由。”桀溺问:“是孔丘的门徒吧?”子路答:“是的。”桀溺说:“天下嚣竞于权势财富,好比滔滔洪水,谁能改变?你与其追随避开俗人的智者(指孔子),何不追随遁世的高人?”讲完话,径直翻土覆盖种子。

渊明引经据典表明了不慕荣利的价值观:求官不是我该干的事,心中依依难舍的,是二三同好并力耕作。好想甩掉官帽即刻返回旧居,不被好爵位羁绊。修养真性在衡门茅屋下,差不多才算理想生活。

39岁时,他作《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曰:“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夙晨装吾驾,启涂情已缅。鸟哢欢新节,(哢,读作‘弄’,鸟吟)泠风送余善。(泠,读作‘灵’,清凉)”其二曰:“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既事多所欣。”

首句所说的“南亩”,就是后文《归园田居》所说“开荒南野际”的那个地方。据《晋书·陶侃传》记载,陶家本是三国时期吴国鄱阳人。吴平,举家迁徙至庐江寻阳。渊明前后诗文里屡屡提及的“古田舍”“南野”,应该就是陶氏徙家寻阳的地方,那里有陶侃早年的房屋田地,只是丢荒了。所以渊明才会说:从前听说有南亩这回事,当年竟然没去走走。今天一大早,装好我的车,启程时已遥遥思念。鸟儿吟唱欢乐的节拍,清风送来宽裕的善意。老家的平畴交替吹拂着远风,优良的禾苗也满怀新鲜感。虽然无法估量一年的收成,学做农事也多有欢欣。这两首诗,可视作日后写《归去来兮辞》的背景资料。

渊明偶尔小小地纠结,然后素志更加确定。

40岁,当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有诗《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余。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行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

时机来了,如果匹配的话,摇晃马缰憩息在通衢大道上。丢弃手杖备置晨装,暂时跟园田疏离。我的行程岂不遥远,登高赴低千里有余。目光厌倦了平川河流的差别,心中想念山泽旧居。望云羞惭高天的飞鸟,临水愧对嬉游的群鱼。真实想法本在襟怀,谁说行迹可以拘束。姑且任凭造化迁移吧,终究要返回汉班固《幽通赋》里所描写的隐者茅屋。

41岁,当江州刺史刘敬宣的参军,有诗《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个人形体似乎有限制,本然胸襟不可改易。我对园田日日梦想,怎么会久久分离?

终于在当年的十一月,迎来了渊明此生最为高光的时刻。

据《晋书·陶潜传》和《归去来兮辞序》,陶同志家贫,耕织不足以自给。家里小孩多,瓦瓮没有积蓄的粮食。亲友们劝告,还是当官划算一点。于是脱然有想法:“暂且混个县处级干部,作为简单生活的来源,也行吧?”好在先辈的政治影响力仍在,叔父托关系,使上级领导体谅诗人畏难远役的心态,在距家乡百里的彭泽县被授予了县令实职。有一次郡督邮(相当于市纪委书记)来督查,机关工作人员告诉陶县,应该束腰带穿正装去迎接。谁知陶同志长叹一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假装忠谨恳切,去服侍乡巴佬小人物!”像这般为了糊口而委屈自己,深愧平生之志。于是断然自免去职,写出了古今驰名的《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扶老,手杖)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译作白话文如下:

回故乡吧,田园将要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家?既然认识到心志被形体需求所役使,何必惆怅与独自悲伤。觉悟往事已难挽回,懂得未来尚可追补。其实迷途不远,感觉今天做得对而昨天做错了。轻舟摇晃缓缓行进,江风飘飘吹动衣襟。询问旅人前方的路程,遗憾晨光刚刚微明。

终于望见横木搭建的家门了,我满怀欣喜一路狂奔。童仆列队欢迎,稚子守候门前。庭院瘦径荒芜,惟见松菊依然。牵着幼儿入室,早有美酒满坛。引壶倾杯自酌,斜视庭树枝茎,喜悦浮上眉间。倚靠南窗寄存傲气,明白容得下双膝的地方即易安身。每天进出园圃以成乐趣,门扉虽设也常常关闭。拄着竹杖散步,时而抬头望天。云霞无心从峰峦生出,鸟群倦飞而知道归巢。暮色四合由高天垂下,抚摩孤松而徘徊流连。

回故乡了,请屏蔽交往谢绝游乐。俗世与我相违,还出门追求啥东西呢?愉悦于亲戚间的大实话,喜好琴书以消忧解愁。农家告诉我春天来了,该去西坡的田地耕作。有时驾驶布篷小车,有时划动木桨孤舟,既探寻幽深沟壑,也经过崎岖山丘。竹树欣欣向荣,泉水涓涓始流。爱惜万物有滋长季节,感慨我此生终将结束。

算了吧,寄形体于天地还剩多少光阴?为何不放空心情任意去留,干啥要惶急不安地奔向某处?富贵非我心愿,京城不值得期待。依附良辰简单互动,或者插手杖在田边锄草植苗。登上东岸舒声长啸,面对清流吟咏诗章。且顺应造化走向余生的尽头,乐天知命岂有任何怀疑?

远古传说中,望帝让位给鳖令,独自离开都城郫县,恰逢杜鹃鸟啼,其声好似念叨:“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蜀人便说望帝化作杜鹃鸟了。《论语·公冶长》里,孔子居陈,听到鲁执政季康子召请他的学生冉求回祖国,便连声说:“归欤!归欤!”意思是“回家乡吧,回家乡吧”。汉代张衡著《归田赋》,首次以散文形式抒发了这种浓烈的情绪。可是张衡所言,愿追随《楚辞》里避世的渔父远离尘埃,仅停留在口头上。直到晋代的陶同志,才真的跟官场说了拜拜。后来,北齐祖鸿勋写《与阳休之书》,羡慕留侯张良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北周庾信写《小园赋》,向往几亩破棚屋,一寸二寸的游鱼,三竿两竿的修竹。唐朝韩愈写《送李愿归盘谷序》,希望能追随隐者李愿到盘谷,安闲终老。此三子念叨烟霞情怀之后,皆无下文。惟见陶渊明耿直洒脱地践行了“归欤”之叹,千古一人而已。

接下来渊明居古田舍,享受了5年美滋滋的耕读生活,激发出汩汩然而来的创作灵感。

他42岁作《归园田居五首》,其一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其二曰:有时候往来偏僻的集市,跟农夫们“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44岁,作《和郭主簿二首》,其一曰:“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茂密的堂前树荫之下,仲夏的南风随时吹拂,回旋着撩开我的衣襟。园圃中的蔬菜有长久的滋味,旧谷吃不完犹储存至今。经营一己确有极限,过分富足非我所仰慕。《汉书·王吉传》的序言记载,严君平卜筮于成都市,日阅数人,得百钱足以自养,便关闭店门,降下窗帘讲授《老子》。换作今世,每天挣够100元生活费,就潜心做自己喜欢的事,该是多么恬淡的心态啊。严君平跟陶潜,乃一脉相承的匿迹清节之士。

于此期间渊明作《饮酒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首古风,堪称古今中外最优美的田园诗。

多年之后,他在《与子俨等疏》里说:“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感受到自然界的美好瞬间,诗人视作三皇之首伏羲氏时期的至淳快乐。

当然农家生活既具风险,也很辛苦。

44岁,渊明作《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中宵贮遥念,一盼周九天。”“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归田后营建的茅舍,依附在穷巷里,甘愿辞去做官时的华宅。盛夏长风急吹,成排的房屋顿时燃烧,没剩下一个房间,只好倒扣木船暂时遮风挡雨。远望新秋的月亮快圆了,瓜果蔬菜开始恢复生机,受惊吓的鸟儿尚未回来。中夜伫立遥想,一份期盼周转九天。在上古帝王东户季子的时代,余粮储放于野田也无人偷盗。人们肚子吃得鼓鼓的不用思考,早起晚归然后睡觉。既然已经遇不到这种理想生活,那么还是浇灌我的园圃吧。诗人描写天灾后的困窘,掩饰住了内心的失落波折,未流露出丝毫哀戚之态。

早在农耕生活的初期,渊明已品尝到田家的艰辛,他写作《归园田居五首》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诗人种庄稼并非行家里手,即使起早贪黑地打理荒秽,仍然只落得“草盛豆苗稀”的结果。山路狭窄,草木拂身,把滴滴清露沾在衣裤上。沾吧沾吧,只要不违背愿望就好。

46岁,渊明作《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山区霜露先寒,做田家岂有不苦累的?我不能推卸稼穑的艰难。四肢诚然疲惫不堪,好在没有旦夕莫测的横祸来加身。哪些算横祸呢?富贵骄人,为五斗米折腰,文士竞智而务入,武夫恃力而争先,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皆属于诗人不可接受的忧患。相比较而言,收割早稻归来,冲澡漱口之后,在自家的屋檐下小憩,晚风送凉,敞开衣襟喝酒,神态几多放松。

多年后,作《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回忆农耕生涯偶尔会面对的负面状况:“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廛读作‘缠’,积存货物的栈房)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炎夏如火,屡屡炽盛难耐。蚀食苗心的害虫螟和蚀食禾叶的害虫蜮,恣肆在田野中。风雨纵横来临,粮食收获装不满仓库。致使夏日长久地忍受饥饿,冬夜睡觉没有被子御寒。田家岂不苦,田家岂不苦!诗人早年的浪漫情怀荡然无存,唯剩忧悽吁嗟,慷慨悲歌。

渊明一以贯之地喜欢读书和写作,他移居南村3年,与文友们为邻,专意从事自己的爱好。

他在《与子俨等疏》一文中说:“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在《五柳先生传》里自况:“好读书,不求甚解。”“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酬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当其伏案之际,已然疏远天下,疏远众物,好比生活在远古帝王无怀氏、葛天氏的时代。

44岁,作《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曰:“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山海经》随文配图,所以诗中称“山海图”。它记载大小名山5370座,河流大泽300多处,动物127种,异国95个,其间地理、博物、巫术和神话传说极为丰富。“周王传”即《穆天子传》,讲述周穆王放纵其心巡行西域,欲使天下皆有车辙马迹的故事。渊明置身村屋,泛泛浏览这两部奇书,偶有所得便自然流出,不见一丝一毫的斧凿痕迹。诗评家云,诗之妙以自然为造极。陶诗率近自然,尤以此篇为不可思议。

47岁移居南村,作《移居二首》,其一曰:“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邻曲时时来,抗言谈今夕。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听说南村多有心地纯洁的人,便移居来此,乐于朝夕亲近。邻居们时时来访,高声谈论今夕。奇妙的文章共同欣赏,倘遇疑义相互剖析。其二曰:“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春秋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登高山,临长流,望远城。于是饮酒赋诗,忘千载忧。

49岁那年,渊明不接受朝廷的著作郎征召,与雁门周续之、彭城刘遗民并称寻阳三隐。

渊明天性嗜酒,50岁还居上京旧宅,在宵盘昼游的悠哉日子里,整理出历年来累计写成的饮酒诗。

他40岁曾作《连雨独饮》:“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有位老人家送酒给我,说喝酒可以成仙。试酌一杯,喜怒哀乐千百种情绪都淡远了。乘兴连饮,忽忽天地皆忘。难道天地真的离去了吗?不,听任真性,无所谓孰先孰后罢了。宛如《列仙传》里的王子乔,依凭白鹤神奇的翅膀升天,四面八方极远之地,须臾即可往返。

《晋书·陶潜传》记载,渊明41岁做彭泽县令时,公田悉令种植酿酒的糯谷,说:“让我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坚持请求种植适合做饭的粳稻,才使一顷五十亩种糯谷,五十亩种粳稻。

42岁开荒南野,作《归园田居五首》,有“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的句子。过滤新酿熟的酒,宰只鸡招待朋友们吃顿便饭。得欢当作乐,好不亲切温馨啊。

53岁为饮酒诗作序:“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大意是,我闲居寡欢,更兼长夜漫漫,偶尔有名酒,没有一个晚上不喝几杯。看着身影独自饮空酒罐,不知不觉又醉了。既醉之后,就题写数句自娱。纸墨渐多,辞章无编次。姑且委托故人记录下来,以博一笑。

《饮酒诗二十首》其九曰:“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清晨听见叩门声,颠倒穿衣去开门迎接。请问是谁呀?原来田父有好意。美酒一壶在远处恭候,担心诗人跟时令脱节了。其十四曰:“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故人欣赏我有趣,拎着酒壶相随而至。就地铺开枝叶,坐在松树下,几轮酒喝下来已经又醉了。父老们杂乱说话,觞酌渐失行次。不感觉有我,哪知俗物为贵?悠悠迷糊一会儿,酒中自有深味。这两首诗不妨合在一起阅读,暗合《晋书.陶潜传》的叙事:“其亲朋好事,或载酒肴而往,潜亦无所辞焉。每一醉,则大适融然。”

54岁那年,辅国将军王弘担任江州刺史(相当于省委书记兼省军区司令员),甚是钦慕陶潜,想亲自造访。我们的陶同志称疾不见面,对旁人说:“我天性不熟习世事,因为疾病而守闲。幸好不是洁净志向跟贪慕声誉,岂敢以王公枉驾回车为荣。”王弘每每令人守候,探知陶潜要去庐山,便派亲信庞通之等人预先携带酒菜,在途中拦路邀请。渊明既然遇见了酒,便一同饮酌在野亭里,欣然忘记了赶路。王弘这才出面相见,于是欢宴终日。那之后,王弘想见渊明,就在林泽间等候,也时常以酒米相馈。在生活相对有保障的三四年间,诗人写出了脍炙人口的散文《桃花源记》,以及自传《五柳先生传》。

渊明有位好邻居,叫颜延之,两人宵盘昼游,颇为款洽。60岁时,颜氏调任始安太守,临去留下两万钱。诗人全都送到酒家,以便随时取酒来喝。

渊明老年患足疾,需乘坐篮舆(类似于四川的滑竿)才能远行。他素来不善于经营生业,此时悉数把家务委托给儿子们和仆人。儿子怎么样?渊明曾作《责子》诗,大意为:老大阿舒二十八岁,懒惰无比。老二阿宣十五岁,不爱文术。老三阿雍和老四阿端,年满十三却不识六与七。幺儿快九岁了,只晓得寻找梨子跟板栗。诗人长叹:“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多少遗憾跟无奈,喝酒吧,喝酒吧。

鉴于此,他在61岁至62岁,艰难地面对了贫病交加的晚境,写出了如下令人心疼的文字。

诗《咏贫士七首》其二曰:“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凄厉年衰岁暮之时,围裹粗布衣在前轩晒太阳。酒壶倾倒断绝了余液下滴,窥视灶间不见烟火。诗书遮掩于座位之外,落日西斜仍无心研读。

诗《有会而作》的短序,大意讲:旧谷已吃完,新谷尚未登场。不堪做老农,又值年饥荒。日子还长着哩,为患没完没了。庄稼成熟的功效,暂时指望不上。朝夕依靠资助,烟火才通。十天半月来,开始思考饥乏。岁月迟暮之际,慨然吟咏襟怀。今天我不讲出来,后生们哪里知晓啊。

诗《有会而作》曰:“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惄如亚九饭,(惄,读作‘逆’。饥饿。)当暑厌寒衣。”“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来何足吝,徒没空自遗。”豆麦实在值得羡慕,谁敢贪图甘甜肥腻。我的饥饿,仅次于子思客居卫国时,二十天才吃九顿饭。至盛暑,还厌恶地穿着寒冬的厚衣服。时常赞美施粥者的善心,深感拿袖子遮脸去领取食物,不够好。所谓的嗟来之食,何足视作耻辱。白白地饿死,属于空自遗弃。

诗《乞食》曰:“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饥饿感阵阵袭来,驱使我出门,不知该去哪儿乞讨。走着走着来到这家住宅,叩门之后却拙于言辞。主人理解我的意思,馈赠岂会虚来。说说笑笑一整天,每逢敬酒即倾杯而尽。

饿坏了,已经沦落到乞讨而食了。同年江州刺史檀道济登门探望,说:“幸好你生存在文明社会,如何自苦成这样!”渊明答:“本意并非如此。”檀道济馈以粱肉,挥挥手告别了。

在生命的尽头,陶渊明在63岁那年的农历九月,写了《自祭文》,大意为:满怀欢乐在山谷里汲水,唱着歌谣扛柴火回家。暮色中的木门曾伴我晨昏,春秋代谢我躬耕于中园。锄草培土,孕育繁衍。欣喜有书籍可读,有琴音可和。冬季晒太阳,夏季沐山泉。勤劳留下累的感觉,可是内心却常怀悠然。啊啊,我乐天委分,就这样安度百年。

两个月之后,冬十一月,陶潜与世长辞。庄子《养生主》有云,手持木柴燃火,前薪将尽而后薪继之,火焰相延不熄,不知其终尽。渊明兄毕生的行事做派,连同其浑融自然的田园诗文,迄今仍备受中华文人的推崇和景仰。

蓝锡琦,1953年生于四川南充,四川省老庄学会研究员。曾任《少年百科知识报》编辑,《家教博览》《小学生生活》《教育导报》校园周末版执行副总编。1980年开始在《中国青年报》《星星诗刊》等发表作品。著有《立身处世恒言》(教育科学出版社出版)《庄子随文译注同游》(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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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锡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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