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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四川•记忆】桑宜川 ‖ 老成都北门纪事(上)

作者:桑宜川 来源:“永远的华西”微信公众号 发布时间:2019-03-14 18:07:46 浏览次数: 【字体:

如今的世道变化真大,老成都人熟悉的那个老成都已成为传说,在当代都市生活中悄然消失了,也许谓之“大隐于市”,仅留存在记忆深处。近代以降,曾经有过的那些街巷,那些景观,那些人文,那些民俗,大多也不见了踪迹。旧时城区里翠柳环绕,延续了千年的上百个古池塘水榭,以及纵横交错、连通锦江、可行舟楫的河道,有如金河、御河等支流已在1949年后被彻底填平,不复存在。堪与燕京故宫、长安大明宫媲美的千年成都皇城,连同镇城的一对硕大石狮,在“文革”浩劫中被毁,过往的历史篇章就停留在那个句号上,已经再找不回她的地域特征。

成都皇城入口,1949年以后的成都“小天安门广场”

 几十年后,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全新的现代都市,追赶潮流,以城中心的太古里及周遭最为引领时尚,丝毫不亚于北上广的大卖场,也不输给东京银座与曼哈顿时代广场。正所谓天苍苍,地悠悠。汉代孔融在《论盛孝章书》中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原是有感而发。其实,对岁月及对生命的感喟,不过折射出了一个大时代变迁的光影。按时下用语,过去的2018年叫做“改革开放40周年”,算起来,恰好也是 “文革”十年浩劫后,恢复高考,我辈77级入学40年,改变人生命运的40年。

 与如今的学弟学妹们不同的是,当年毕业后无需自谋出路,皆由国家统一分配工作,去到各行各业上班,那时叫做“铁饭碗”。无论高低贵贱,上到国家机关,下到街道办事处,都纳入正式的国家人事编制,无后顾之忧。虽然80年代初的薪俸微薄,刚参加工作时月薪不足50元人民币,却已基本够“花”,心满意足,较少功利主义,有重拾起的理想,有报效国家培养、为“四个现代化”建设做贡献的情怀。

 对于当下生活在物欲社会,整天泡在网吧或手机游戏里,玩着“抖音”,用嗲声嗲气说话,或“仇日仇韩仇美仇一切”的不少青少年而言,这些故事听起来可能会感到很陌生,匪夷所思。然而,那却是真实的一幕历史场景,是共和国70年历史上最为振奋人心的一段时期:吏治清廉,拨乱反正,思想解放,万马奔腾,敞开国门,让全世界瞩目!我辈有幸参与其中,一路走来,若说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与见证人,应不是妄语。

“文革”浩劫之后,80年代的成都人民南路广场(今成都天府广场)

我的第一份工作

 还记得1982年初春,我和同学们从四川师范大学毕业了,由于是地方院校,大多被分配在省内工作。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到成都北大门外青白江区的四川化工机械厂子弟校上班,平生第一次站到了讲台上,与粉墨为伍。那时的北门梁家巷十字路口是必经之地,向北延伸的唯一车道在此起步,周遭的房屋尚很破旧,几处显眼的墙面上,还残留着文革期间的标语和口号,尚未涂抹干净。通往青白江的长途汽车站很小,其实就是一间票房,一个风雨棚,设在北一环路的南侧街边上,紧靠四川教学仪器站的大门,与“文革”之后从成都北站附近搬回来成都八中和四川省科研所等教育与科研部门仅有一箭之遥,还让人感到这片街区的人文并不荒芜,多少还有些书卷气息。

 那年月的每周一早晨,风雨无阻,我从家里出发,在九眼桥乘车,匆匆来到这老北门的汽车站,买了车票,站在街边,等候第一班开往青白江的长途汽车,以便在早晨8点以前及时赶到学校。偶然有几次错过了头班车,待下车后匆匆忙忙,一路小跑,赶到学校,已过了早晨8点半。那时学校考勤“飞鸡儿”认真,绝不走过场,但少有体谅外地老师们的苦衷。我曾被党支书重点查岗,抓到证据,未在早晨8点以前赶到教师办公室的藤椅上坐定。其实泡一杯茶,看党报即可,佯装备课则更好,但只要人影子不在,便会受到严厉斥责。我被扣发过几次月奖金,其实也不过就是几包烟钱,不到10元人民币,但那时心里要难受半天,因为月薪只有几十元,“长安米贵 居大不易”,确是一笔不小的损失。更要紧的是遭受领导“洗刷”,上班迟到是很没面子的事。如今回忆起来,如梦一般,依稀如昨,说不清是苦涩,还是酸甜,留下的唯有对那个“改革开放”初期社会百态的不尽感喟。

 话说回来,那时候老北门的长途汽车头盖上还顶着一个硕大的天然气袋,俗称“气包车”,乃是汽车的动力之源。往北的车道很窄,两旁的桉树形成护路的“卫兵”,一字排开,在乡间的田畴里绵延约30多公里,通常要行驶约一个半小时,经过许多驿站,其中有驷马桥、磨床厂(四川第二监狱)、新都、唐家碾、弥牟镇、城厢镇,直到大湾镇,逢站便停,招手就上,慢腾腾地行进。对于赶路的我,急是急不来的。不过,那沿途的膏腴之地,春耕秋收,四季变幻无穷,宛如一幅幅田园水墨画,煞是伟岸,目不暇接,如今再也看不到了。这便是我对80年代初期成都北大门通往青白江的记忆。

翻开宽窄巷子那一页

记得去年回国问学,在成都的几家报刊上读到,川籍作家岱峻先生谈及成都,引用了蜀中前辈文人流沙河先生的话语:“要了解明清时期的成都,得去宽窄巷子。要了解民国时期的成都,必须去华西坝。”其实,他老人家只说对了一半,后半句说得很中肯,“必须去”三字道出了其历史的厚重,但前半句却有待商榷。因为那时华西坝的故事确实精彩纷呈。清末民初年间,加拿大传教士远涉重洋,去国万里,将现代医学传入四川,最初在成都四圣祠创办了仁济医院,乃是如今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前身,后来移师华西坝,在那里还兴办了华西协合大学,再后易名华西协和大学及华西大学,简称“华大”,与中外学者和医生一道,将现代医学的薪火在四川,在中国发扬光大,造福苍生,功德无量,至今传为美谈。

 川籍作家谭楷兄的新著《枫落华西坝》以儿时的所见所闻,更详实地记录了当年的历史场景。抗战时期,除了内迁来的燕京大学、齐鲁大学、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与华西协合大学联合办校,还有南京迁来的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医学院及农学院的畜牧兽医系、东吴大学生物系、北京协和医学院和协和护士学校部分师生。太平洋战事爆发后,香港沦陷,在香港大学医学院院长Gorden King带领下,一批医学生长途跋涉,于1942年下半年也抵达成都,插班入学。那时华西坝大师云集,人文荟萃,读书救国,激荡人心,乃是华夏民族自强不息、泣血如歌的岁月。

 查阅几种不同版本的《四川大百科全书》,《四川地方志》及《成都大辞典》,可知明清时期尚无“宽窄巷子”之说。彼时,那一带还很荒凉,很静谧,与乡间无异,上世纪70年代初彻底填埋的几条小河曾流经其间,舟楫往来,直通锦江,是一个不大的城中平民村落,方圆不过几平方公里。坊间曾先后把那一带称作“满城”和“少城”,如今叫做“社区”,院坝分布稀疏,且不成规模,所谓的“宽窄巷子”尚未形成,故事无多。

 那时尚无“蜀都大道”,往西走,出琴台,即当下四川省人民医院及白果林和石人小区地段,位于“锦官城”之北,已属老成都“达官贵人”的坟场,埋“富人”的地方。彼时古木参天,历代诗词中有不少写实的吟咏,附近地区的王建墓亦是例证。在明清二朝长达550多年的时间跨度里,辛亥革命以前及至民国时期,历届官府要人,士绅宿儒,社会名流,袍哥大爷,江湖“老炮儿”多不住在所谓的“宽窄巷子”里。

1908年清末时期成都满城一角

 那年月,在那一地段营造的房屋主要用篱笆糊泥作墙,属于典型的川西平原乡村风格。除了汉族平民,还住过一些来自北方的民族。辛亥革命后,时代更迭,汉人才逐渐增多。成都文史档案记载,直到上世纪20-40年代,“宽窄巷子”里才出现了一些比较像样的砖瓦院落,陆续住进了家境殷实的几十户人家,形成了“街巷”的雏形。但比起“皇城”以北,如今已消失了的众多街区,无数深宅大院,三进三出的官府与侯门建筑风格,宽窄巷子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1949年后,在历次“运动”中,居住在那一带街巷从民国过来的业主,多未逃过整肃,大多命运不济。其房舍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悉数走向中落。到上世纪“文革”浩劫时期,更趋萧条,如同北京的大部分四合院变成了大杂院,京韵风光早已不再,大部分住户为城市贫民,居住状况延续到拆迁之日。彼时留下的许多老照片记载了这一幕真实场景。

上世纪80年代,彩色摄影进入中国内地后,宽窄巷子留下的旧影,仍可窥见民国时期的原貌。

 本世纪初,约从2007年起,成都市对“宽窄巷子”进行改造,重建了几条“仿古”街道。其实,我辈读书人心目中的老成都及“宽窄巷子”早已不复存在,她的光影仅留存在历史底片里,留存在记忆的深处。如今城里的大部分历史文化遗产已被人为地毁坏殆尽,让位于城市经济发展,实在令人痛心!最后剩下的不多几处,若还不加以抢救,将是无颜面对子孙后代,向历史交代!

成都北大门 消失了的路与桥

 正相反,在当下的物欲社会里,不少人或许忽略了最有深厚历史底蕴的成都北大门及周围的人文环境,其间的故事实在太多,不胜枚举。成都千年以降的历史发展,“共和国70周年”和“改革开放40年”的沧桑巨变,都与这一片城区的兴衰休戚相关。

 早在明末清初年间,兵荒马乱,经过张献忠剿四川,成都坝子基本上成了一片人文废墟,四川省府迁去阆中。但那里又太远,交通不便,只能是权宜之计。后来皇帝下旨,御定了一个新知府,要来成都推行“灾后重建”,他的名字叫冀应熊。史料记载,这位“封疆大吏”将由剑门关入川,经北大门进成都府,因而需要在老北门迎接天朝官员,横跨府河的北门老桥改名“迎恩桥”。自从有了“皇恩浩荡”,成都的社会发展便逐渐复苏,开始拓宽老北门的这条通衢大道。

1949年以前,从剑门关入川,经天回镇,进成都府北门的官马大道。

那年月,沿途还兴建了不少街巷,几乎每条街上都有大小庙宇,一街一庙,甚至一街有两庙,香火日盛。城中人口也逐渐向皇城以北迁徙,趋之若鹜。如今北门的明代“隍城庙”遗址,虽已是“残体”,但仍可从门廊的“贵胄之气”看出当年曾经有过的辉煌,令人想见那年月街道规划的用心。

上世纪60年代以前的无孔北门大桥

 北门大桥的历史悠久,如今已很难考证筑桥的确切年份。成都档案馆的史料仅记载,此桥唐代叫“清远桥”,清代名“迎恩桥”,又名“大安桥”。当年,除了迎接钦差大臣入蜀,过“迎恩桥”,而北门桥头的“迎恩楼”更是专门用来接待朝廷大员。因为桥在北门上,成都人“图撇脱”,即诸事“从简”之意,称其为“北门大桥”。

 不同于附近的“万福桥”,老北门大桥虽也横跨府河,但曾有五孔石墩,位于城区北大街北端,是老成都通向川陕公路的主要桥梁。上世纪50年代,北门大桥改造后,再也看不到古桥原貌,唯有从老照片上,尚可依稀辨认出其当年的风姿。

上世纪80年代以前的五孔北门大桥

 老成都人都晓得,昔日北门桥边上曾有许多茶肆,大桥旁往下有十八梯,所谓“河水香茶”的河水,便是从这十八梯的石阶上一桶一桶挑上来的。当年的锦江水量很大,夏季常“水漫金山”,泛滥成灾。沿河的居民了解水情,这十八梯的台阶便是参照物。每当雨季来临,总有不少人在互相打听,“十八梯的水涨到好多梯了?”这是那年月的一句市井常用语。

 据老成都人回忆,过去北门大桥朝南是城内,桥北是城外。北门大桥地势较高,过桥北右转进入曹家巷,要下一个大坡,坡度40度左右,人行走无大碍,若是拉着车上下坡就费神。那年月,架架车队是成都的一大景观,进城的“架架车”是主要的城市交通工具,常可见到架架车队停在曹家巷口,车夫们同心协力“唿而嗨哟”地喊着号子,一辆接一辆把装满货物的架架车推上桥头高坡,再各自拉车顺北门大道进城;回程就显得既轻松又有些紧张,空车从桥北头一冲而下,车夫们双手紧握车杠,同时用后背抵住车横档以减缓车速,一边高声叫喊着:“来了!来了!闪开!闪开!”警示路人避让。

那时候,城北人口相对密集,城里的公共厕所大多是粪坑或粪池,郊区农民每天进城,掏厕所,装车拉粪,直接运往农村的粪窖里。一到傍晚时分,桥头便云集着进城拉粪水的粪车,从簸箕街一直排到梁家巷。这让我想起了北京城里的全国掏粪模范时传祥,还受到过国家表彰,刘少奇亲切接见。1958年,中共“成都会议”在金牛坝召开。1959年,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再次来成都,到新都崇义桥,搞农业调研蹲点。据说也曾跟农民们一道进城拉过粪水,还给崇义桥取了一个吉祥的名字“大丰”。

 从那时起,大丰人民公社、大丰乡、大丰镇到大丰街道办事处,“大丰”的称谓多多,一直沿用至今。田家英是成都人,他的成都故居就在北门不远的帘官公所。田家英早年才华横溢,1937年在延安被毛泽东看中,遂成为毛泽东最贴心的秘书,也是毛泽东一生中的五大秘书之一,与陈伯达、胡乔木、叶子龙、江青同辈。

 那条街上还住过清末进士周善培,民国年间他不仅对成都的文化建设颇多贡献,还是1949年后的著名民主党派人士。


老北门的人文故事


远的不说,仅是成都北大门外的驷马桥,就是一个很有故事的地方,相传汉代大才子司马相如北上,赴长安,途经城北昇仙桥,题句于桥柱,自述致身通显之志,曰:“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下也!”后世遂以“题桥柱”比喻对功名有所抱负,亦省作“题桥”或“题柱”。昇仙桥由此而易名“驷马桥”。

 再往北走,到新都,更有位居明朝三大才子之首的杨慎,他在21岁那年参加会试,本来主考已将他的鸿文列在卷首,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谁料照明的烛花烧了考卷,于是名落孙山,真是时也命也。然而杨慎岂是井底之蛙,他胸藏锦绣,非要“浪花淘尽英雄”不可。到了他24岁那年,他又去参加殿试,这次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被选为状元,而且还得了一个翰林院编修的职位,当时是读书人的至高荣誉。

 清朝年间,四川出了不少名士,如钱钟书推崇的遂宁诗人张船山、德阳罗江戏曲理论家李调元。稍后更有资中人骆成骧,破了清朝没有川人摘取文状元桂冠的天荒。骆成骧成名后,到成都定居。在文庙南街以南,2001年前有个不起眼的小巷,叫落酱园街,其实原叫“骆状元街”,就是因骆成骧状元而得名。但骆成骧晚年住在皇城以北的街巷里,如今那一片街区已不复存在。

骆成骧

 骆状元的早年人生与成都的几家书院有关联,他9岁入成都锦江书院,14岁进尊经书院深造,聪敏勤奋,为主讲人王壬秋所器重。1893年四川乡试第三,1895年中进士,正好戊戌年变法开始,这次殿试光绪帝亲临现场,主考官徐桐,见他言词异切,文句朴实,辩理精辟,尤其答卷中“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一句切中时政,正值光绪帝被老佛爷废黜,康有为走麦城之际,感动了光绪帝,钦点他为状元。这就是他,早年苦读,博取功名,中年入仕,重教兴学,直至终老。又因他是清代四川唯一的“状元”,故在四川乡绅士林中颇具影响。

 骆状元一生清廉自守,极重教育,常说:“天下无如吃饭难,世上唯有读书高。” 他任过山西提学史,辛亥后任四川议长,筹赈局督办,梁启超赞誉:“状元公办学有瘾。”实为中肯之语。1916年任四川高等学校校长,乃四川大学前身。他为人正直,连省督陈宦奖给他4000大洋,都如数办学,可自己生活却清贫如洗。1926年夏天,他在成都北门故居病逝,灵柩穿城,经龙泉,送回资中安葬的途中,一时万人空巷,摩肩接踵,浩浩荡荡,很有点“十里长街送总理”的味道。一代才子兼正人,为民公仆,从此魂归故土,受到后世学人敬仰。这就是成都北大门的人文故事场景之一,何等伟岸!百年以降,在四川无人享有此殊荣。

 近四十年来,成都人心目中的城区各有千秋,比较流行的表达方式是“东穷、北乱、西贵、南富”。但民国时期的成都则全然不同,那时的城区不大,主要在如今的一环路内,除了华西坝有华西协合大学,望江楼旁有1936年从皇城迁移过去的国立四川大学,彰显出厚重的蜀地人文,出“新南门”再往南,基本上是农耕之地。而皇城以北,上风上水,大户人家,名门望族多半居住在这一片城区,栉比鳞次,一家挨着一家。先撇开官府人家不提,先说说民国时期“五老七贤”,他们就主要居住在皇城以北的街巷里。

 这是一群前清的遗老,学识渊博,德高望重,闻名遐迩,被后世尊为“蜀中宿儒”,其中有状元、进士、举人、知府、翰林、御史。为政者清廉刚正,循声卓著;为教者扶掖后学,培育英才。他们德才兼备,经世致用,广植桃李,嘉惠士林,继承巴蜀文化的优秀传统,使“蜀学”在国内产生深远影响。



 民国时期,部分“五老七贤”与华西协合大学的中加美教授三国教授合影,后排右三为华西协合大学老校长张凌高。

这一说法有些仿竹林七贤,五为实,七为虚,其中有赵熙、徐炯、方旭、宋育仁、刘咸荥、尹昌龄、陈仲信、曾鉴、曾语、骆成骧、胡骏、文龙、颜楷、衷翼保、林思进等,总数有20余人。例如赵熙的诗词书画,刘咸荥的联对,林思进的古诗文,颜楷书法均在蜀中遐迩闻名。他们的徒子徒孙就更多,数都数不过来。

 那年月,尊孔守旧也成了他们的代名词。但这些士林文人的社会良知具有一定影响,他们为民请命,调停祸端,救济灾民,也让军阀与江湖袍哥不得不收敛一点。然而也因此落下垢言,谓之“五个烧火佬,七个讨人嫌。”但他们的门生众多,不愁没有弟子站出来,为恩师仗义执言,“治国平天下”。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尹昌龄先生,他是成都“五老七贤”之一,故居就在老北门。辛亥革命后,他兴办了成都慈惠堂,几乎贯穿整个民国时期,被广泛誉为“中国慈善第一人”。除此而外,他还兴办过学堂,托儿所,孤老院,火柴厂等实体机构。成都最早的托儿所、孤老院都是他亲手创建的,令后世敬仰。成都档案馆史料记载,他的“希望工程”鼎盛时期,曾捐出现金百万大洋,救助濒临破产的生产服务型工厂,为数以千计的城市贫民提供工作机会,而本人却无分毫利,1942年去世时,身无余财,连丧事也办不起,民众自发为他送葬,队伍绵延了几条街。如果读者有机会去台湾旅游,可到国史博物馆瞻仰其事迹。



尹昌龄

 回望历史,在成都九眼桥不远处,曾有过一条“培根路”的街道,这里伫立着成都最早的社会企业,慈惠堂属下的成都培根火柴厂。其前身是惠昌火柴厂,始建于清光绪末年。民国时期,四川局势长期纷乱,生产无人关心,培根火柴厂日渐凋敝,最终不得不关闭。1922年,尹昌龄为了扩大成都慈惠堂的收入,以支持各类慈善事业发展,改“惠昌”为“培根”,取“培根固本”之意。这个改动,不仅改变了火柴厂的名称,也让它从一家单纯靠生产盈利的工厂,变为了以盈利为手段、以慈善和社会公益为目的的社会企业,这从培根火柴厂设厂之时的核心理念中便可见一斑。其火花上有云:“厂中余利,专恤孤穷,敢有私弊,天地不容,以扇喻善,奉扬仁风。”这句印在火柴盒上的广告词阐释了“以利益善”的独特经营模式,而最早火柴厂生产的火柴叫“娃娃牌”,为了凸显公益属性,后来便改名“扇牌”,以“扇”字谐音“善”,永存巴蜀历史。记得2010年8月,陕西的几位民间学者编写了一本《尹昌龄研究》,全书30多万字,中国文联出版社印制,展现了蜀学中关于尹昌龄研究方面取得的成果。



  在中国学术史上,自古以来“蜀学”在全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民国时期,当新文化风起云涌之时,蜀学的“名份”也从未动摇。那年月,“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川籍学者走向外面世界的虽不多,但却有自己的禀性,身处天府之国,很看不起外省人。看不起自有原因,有他们值得骄傲的许多方面。以旧学来言,他们在群经诸子等朴学领域确实颇有整体实力,像赵少咸、向宗鲁、庞石帚等旧学大家,读书广雅,博古通今,并不输给同时代的外省士林宿儒。

 1936年,胡适的铁姐们,美国康奈尔大学的同窗陈衡哲陪同夫君任鸿隽到四川大学任校长,甫抵即聘请刘大杰做中文系主任,就很丢了面子,因为刘先生做的那些旧诗,论水平比他的蜀中学生都要差一截,故而没过几个月,刘大杰呆不下去了,遂向任校长请辞,只有走人了事。由此可见,蜀中文史人才怎生了得?那年月,其实也不应苛求刘先生,他是新派人物,根本无法与川籍学人的旧学“华山论剑”。比如早年的廖平,后来又冒出了一个名噪学界的吴虞,二人都是现代中国的鸿儒。吴虞家住成都老北门,每天以研究古文字的释读这门冷学问为业,且硕果累累。他的故居位于北大门外的新都,早年入成都尊经书院学习经学,戊戌变法后,转而学习西方社会政治学说,著书立说,发出蜀中学人的声音,被称为“成都言新学之最先者”。



 吴虞是“五四”时期的文化名人,曾先后在成都大学、北京大学和四川大学任教。与龚自珍、马君武一起,被柳亚子称为“诗界革命军之三人”。陈独秀称其为“蜀中名宿”和“天外峨眉”,胡适则称其为“只手打翻孔家店的老英雄”。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我至今不解,那时的成都偏安一隅,城北的社会生活环境并不佳良,何以催生了这么多睿智的文人士者?

 历史上的成都北门街巷里曾有过许多深宅大院,住过许多名人,例如晚清名臣丁宝桢,他于1876年自山东调任四川总督,在四川任上,他做了两件特别的事:一是开发了名菜宫保鸡丁,二是创办了四川机器总局(四川机械局),推广洋务运动。他的故居在北门方正东街,那里曾有他的家族祠堂“丁公祠”;辛亥革命英雄夏之时,曾担任过四川副都督兼蜀军总司令,他的妻子、民国女杰董竹君更是闻名遐迩,家住北门公馆;成都报业鼻祖级人物,大实业家傅崇榘的故居在北门附近桂王桥北街石马巷;1949年10月1日登上天安门城楼的国家副主席、民国闻人、四川西充莲池人张表老(张澜)也为川人挣了不少脸面,多得去了,不胜枚举。史料记载,他们就在皇城以北的几十条大小街巷里住过,彼时公馆林立,俨然一个官吏与士林聚落,好一派老成都的人文风光。

 满清时期,满城北面的骡马市一带,乃是满汉商贾经营牲口的集市。到了民国时期,随着满人的迁徙,逐渐变为汉人的纸张及文房四宝流通之地,生意兴隆。正是有李劼人于1926年在乐山原蜀新碱厂旧址上创办的的乐山嘉乐纸厂,钱子宁于1939年创办的宜宾中元纸厂等数十家省内纸业,才使抗战时期的新闻纸、钞票纸、打印纸、道林纸、电报盘纸、绘图纸等实现“四川造”,并在那十字路口开设店铺,解决了当时四川报纸印刷纸张大多靠进口的难题,从而大大降低了报纸的价格,使报纸得到了广泛普及。其中数吴氏家族的纸铺较大,还有鲁氏家族帮着营销,以期满足省内外的用纸需求。

笔者认识这二家后人,多次聆听口述,故而得知。1949年以后,私有财产先“公私合营”,再后来成了“公有”,那些民国的纸铺纷纷易名“文具店”,或改行为“新华书店”。直至上世纪80年代,骡马市那里的十字路口处,“未来号天桥”下尚有若干家书店,文具店开业。再往北不远,过“万福桥”,有四川省印刷厂,其前身为民国时期的印刷厂。原来都是有历史渊源的,这就是老成都皇城以北的人文故事。

北校场,民国时期的“西点军校”


说起老成都的北门,自古以来它还是尚武的习练之处。三国时期,兵家曾在此安营扎寨;明清时,教头们在此擂台比武;北洋督军们在此阅兵;抗战时期,在此培训出无数具有男儿血性的忠勇军官,饮完壮行酒,便带兵出川,抗战杀敌。如今,这些历史场景早已退出人们的视线。这就是地处成都老北门的北校场,黄埔军校在中国大陆的最后大本营。

成都北校场黄埔军校正门,现成都军区大门所在地。

 回望历史,抗战时期的1937年底,日军进犯,南京失守,民国政府被迫西迁,经三峡夔门入蜀,黄埔军校也随之由下江南京迁往成都。黄埔军校官兵甫抵不久,即将始建于1935年的陆军成都分校并入,改称黄埔军校成都本部。到1949年止,其间共有10期学员毕业,每期约2-3千余人、总计约近3万人。黄埔军校成都本部是黄埔军校历史上培训军事干才最多,在同一校址办学最长的一个时期。抗战时期,黄埔军校成都本部培养出了大批国家急需军事人才。

 在黄埔军校1924-1949年的25年办学岁月里,经历了从广州初创、南京中兴、到成都发展壮大的历程,而成都本部占了整个校史一半的光阴黄埔军校成都本部作为民国政府的“西点军校”,承载着极为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见证了太多的历史风云,记载了太多的热血青年从此校门迈出,走向抗战烽火前线,血战沙场、以身殉国的悲壮凄美故事。

旧人归如梦, 往事写进风


民国时期,四川军阀熊克武故居位于成都布后街2号大院,即如今的红星路二段85号大院。自1949年始,这里一直是四川省文联和省作协所在地。民国年间,这座大院曾是赫赫有名的将军衙门。在1918至1924年间,熊克武是四川省的实际统治者,相当于今天的“省委书记”。当年还是孙中山的铁哥们,四川最资深的同盟会成员。



 1949年,熊克武与刘文辉率部在川西起义,算是为四川的“和平解放”立了大功。随后他担任过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地位仅次于刘伯承和邓小平,之后还担任过全国政协委员、全国人大第一、二、三届常委、民革中央副主席,是那年月的“党和国家领导人”。

 熊克武的堂弟熊达成是四川的著名水利专家,上世纪在成都工学院,后来的成都科技大学,再后来的四川大学西区水利学院任教授。笔者幼年随祖父母与熊达成教授一家做邻居,成都工学院14舍中门一楼左侧和右侧,鸡犬之声相闻,长达近半个世纪。至今还记得,熊家大姐多次与我说起布后街2号的民国往事,那年月,熊克武与熊达成虽是堂兄弟,但情同手足,二家人都住在一起,宅院里还有西式的网球场、游泳池,可见那是怎样的老成都豪门大宅? 



 如今,巴金故居坐落于成都天府广场以北的正通顺街98号,过去曾是一所深宅大院,又称李家院子。1904 年巴金出生在这里,并一直居住到19岁,在此度过了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1923年春天,巴金离开这里去南京读书。

 记得多年前去参观过巴金故居,原为五进三重堂砖木平房建筑,有大厅、堂屋、桂堂和院墙,在桂堂天井里还有两株桂树,在两株桂树当中就是故居的中线,大门就在中线的东边,院墙由青砖砌成,从南到北总长约八十公尺。

 1949年后,这所大宅院易主,变为成都军区战旗歌舞团的驻地,大部分房舍于1971年拆除,唯有那“双眼井”依然如故,作为故居的坐标,默默地守望着这里发生过的“家、春、秋”民国故事。限于篇幅,谨此举隅,其实老北门的故事实在太多,人文历史丰富多彩,三天三夜也讲述不完。

城北往事并不如烟

 如今,成都天府广场往北,过骡马市、文殊院、荷花池、成都北站,再到五块石,驷马桥,天回镇,一路向北,它的每一个地标都是老成都人的情感记忆和文化符号,抽丝剥茧后,你就能看到一个真正的成都。每一个老成都人的心里都有个不可替代的“北门”。成都铁路局曾是北门最大的国有单位,统辖西南地区的铁路运输系统,被誉为成都的“铁半城”。那年月,当一名“铁半城”的职工是很“牛逼”的,被视为“铁饭碗”,受到羡慕,说到谈婚论嫁,更成了“钻石王老五”。当年,女孩子若嫁给铁路上的小伙子,亲朋好友的脸上都很有光彩。

1952年7月1日成渝铁路竣工,成都北门火车站正式投入运营。

 1949年后,成渝铁路及其后的成昆铁路相继建成并开通,为世界瞩目。它辖下的成都火车北站,天南海北的人从这里开始认识成都,或来到这里创业,开始他们的梦想,并以此成为了故乡,第二代甚至第三代便出生在这里。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若想去看看,或到异乡去谋生,这北站就是出发的地方。

 其间历时整整70年,在这里不知上演了多少家庭迎来送往的场景,充满了悲欢离合的故事。他不仅盛满了成都人第一次离开家园的回忆,也是所有异乡客对成都的第一印象,在这里见到了成都,而城北也就是她的第一城市形象。她像一个精灵,包容万象,海纳百川,哪怕你从远方飘来,只要肯努力,你就能收获成就。

上世纪60年代的成都北门火车站

除了享有“铁半城”之誉的成都铁路局,城北还有明星企业成都跃华食品厂,成都禽蛋公司、成都量具刃具厂、成都造纸厂,成都木综厂,四川印刷厂、前锋热水器厂等等,都曾与老成都人,老四川人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在统购统销、购物需要凭票证的年代,那舌尖上的各种跃华糖果,餐桌上的副食品,那中小学的教材和作业本,那曾在80至90年代引领全国生活时尚的前锋热水器,曾勾起多少人对儿时的温馨回忆,滋润过多少学子的心田,改善过多少家庭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可以说,没有老成都的北门,就没有今天成都人值得展示的过去几十年生活。

 那年月,在她的怀抱里,还有四川省林业局、四川省建设厅、四川省地质局、四川省科研所、四川省手工局(轻工局)等一系列政府机构,更有成都剧场、成都旅馆等在当时很上档次的旅游接待及文娱活动场馆,共同组成了老成都北大门的脸面,她们兴,则成都兴,一荣俱荣。老成都之北,作为一个整体,担负过成都70年以来建设与发展的历史不可承受之重,为 十年“文革”浩劫后的百废待兴,改革开放40年成都的民生改善做出了巨大贡献。

 在上世纪70年代末,靠近北站的“红花埝”还只是一块分布着大小荷塘之农地,不期后来成了成都乃至四川的“淘宝”集市,也不知是谁赋予她一个美丽的名字:荷花池,全国闻名。她是来到成都的创业者最早造梦之地,彻夜不息的灯火,诞生过成都最早的大批百万富翁。30余年后,于2013年2月,荷花池市场正式关闭,迁入新都,意味着一个“成飘”时代的结束。属于老成都记忆的重要部分,消失在新成都的历史里,但却宣示了成都的博大与包容,入行的门槛低,让人人拥有机会,恰恰就体现在最不起眼的城北,在每一个起早贪黑的底层生活角落里。这一点,也恰恰是如今城南发展的“高大上”所无法相提并论的。

 假如历史的光影可以回放,以“改革开放四十年”为一个时间结点,成都北大门的前20年给老成都人留下了许多温馨记忆;后20年,尤其是近10年,随着市政对城南、城西、城东的大力拓展建设,北门的原有产业结构发生了变化,城区发展滞后,还基本停留在过去90年代的层面上,极目复望开去,街景冷清,老成都人对此心酸不已。但近年来随着“北改”兴起,又有了浴火重生、凤凰涅槃的发展态势。不知能否在新旧交替中留下一个真实的老成都?我们期待她的蜕变还能保留一些过往的历史遗韵,因为那才是我们心中的成都北大门。

 对于少年儿童而言,没去过北门外动物园的童年是不完整的,那里是一个充满温情的乐园,那里的每一片林子与草坪都有哭笑打闹的童年记忆。在没有单反相机和手机的年代,每一张黑白照片定格的都是最美好的童年。是啊,在成都北大门,无论男女老少,那些过往的故事构成了成都人的精气神,每一个成都人都能从中窥见自己的过去。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每个人的过往都是城池的一部分。作为一座千年古城,其实老成都的精彩故事是发生在每一条街巷里的。城市如同一个手掌,大街小巷即是掌纹,在大多数老成都人心中,这些街巷的过往既是记忆中最深的纹路,也是最纯真的童年回忆。如今,已有几十条街巷从成都北大门地图上悄悄地消失了,消失的大多是最有故事的地方,或许已成记忆碎片,但仍将会长驻在心海里,还会在茶肆里,伴随着盖碗茶杯里飘散出的茉莉花香,不断被人说起,永不会消遁!

2019年2月25日星期一

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枫林谷

作者简介

桑宜川,旅加四川人,于澳大利亚、加拿大获硕士、博士学位,现任加拿大环球教育服务公司董事长、加拿大枫叶出版社社长、环球英语学院院长等,同时为四川大学、四川师范大学、天津财经大学客座教授。桑教授学术兴趣和研究领域广泛,学术造诣颇深,学术论著丰厚。



来源:“永远的华西”微信公众号,“方志四川”发布时有删节

文/图:桑宜川

来源: “永远的华西”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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