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英华】交子拓宽的天与地‖章夫

交子拓宽的天与地
章 夫
一
这是我写得比较费力的一本书,题材早就想好了,一直迟迟难以入手。
直到交子即将迎来千年佳期时,没有退路了,才不得不动笔。我从不是一个偷懒的人,虽然准备了很久,但真正进入正题写起来,还是有些畏难情绪,关键时刻甚至有一种“写不下去”的感觉。
近些年来,写了一些涉历史符号和成都符号的文字,原本以为可以很轻松地驾驭这个题材,没想到事涉其中,还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种状态,之前是从未有过的。

二
我以为,关键还是对历史中的“交子”二字理解不深,消化不力所致。
真正喜欢历史类写作,是近十年来的事。虽然也出了几本与历史有关的书,但我自己知道,准确地说,那只是历史的皮毛。书读得不系统,写作也全凭兴趣。因为没有章法,往往把新闻事实与历史事实混搭,以致很多时候都在“穿越”。
我的历史写作有一个习惯,有了心得和灵感之后,以主题将一些感兴趣的章节,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变成文字,写好后存放在电脑里。我的电脑就像主妇的冰箱一样,各种不同的格子存放什么样的东西,分门别类一目了然,哪些该冷藏哪些该冷冻,也各有安排。等到了时候,想吃中餐还是西餐,从格子里将事先藏好的“预制菜”拿出来,解冻之后,再慢慢搭配,调制出自己认为还不算倒胃口的东西,足矣。
这有一点像那个盲人摸象的预言故事,先摸到的是大腿,就画一个大腿,后摸到鼻子,又画一个鼻子……之后,再根据肌理找整个大象的轮廓。
可以说,我的一些看似几十万字的书,大多都是这样组装出来的。
三
我固执地认为,写作本身就是一件很个人的事。每个人都有其自我的方法,怎么舒服怎么来,迎合读者的同时无形中也引导读者,再错也错不到哪里去。
学者刘瑜有一段话令我印象深刻。大意是,以碎片化的方式去分析某些历史事件并不难,难的是把无数历史事件和人物给整合起来,把“历史故事”构思成好看的“理论故事”。对此我深有同感,这些年我走过的路数,基本上也是这样的。
这也是我所理解的“史识”。
四
应该说,本书中的一些片段早在数年前就已成稿,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珠子,只不过没有想好找到一根线来把这些珠子“串”起来,所以它们就一直躺在属于自己的格子里,等待调配。
或许当年精力充沛,前不久翻看电脑,我甚至还看到20世纪90年代存放在格子里的陈年老物,有的至今还没派上用场,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面世的那一天。有这个“大冰箱”保鲜,还好,我的眼里它们一定不会超过保质期。
家里有几个不同年代的电脑,都存放着一批属于不同年代的文字,估计等我闲下来的时候,系统整理那些躺在“格子里”的文字时,可能彼此都有些陌生了,但一定会很亲切,毕竟青睐过。

五
交子这个题材,很早就在我的视野范围。起先只想到写交子与成都,顶多旁及到大宋时代。那时的眼里,交子只不过是时局倒逼的产物,昙花一现罢了。后世赋予它身上的那些“大词”,我以为都是一些幻想出来的哗众取宠之词,并没有多少实在意义。
直面历史,交子虽是世界上最早承载的纸币,但直到中华民国诞生之前,我们不还是在使用“袁大头”(以袁世凯为头像的银圆)吗?也就是说,真正的纸币在我们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度全面使用开来,也不过百余年。
那,交子的意义何在?
为什么纸币等到民国才迟迟全面登场?我的理解,盖因社会的信用体系不完善所致。如果人们不相信它,信任网络没有建立起来之前,再精美、花哨的纸币也只是废纸一张,不管用的。
美国人查尔斯·蒂利在《信任与统治》一书中这样给信任网络定义:“由共同的纽带,直接或间接地联系在一起的人群组成的一个网络,网络成员共同承担一些重大而长期的事业”。
这种信任网络,就是西方社会所倡导的“共同事业”,所坚守的“契约精神”。
“无远近行用,动及万百贯。”交子的公信力,来源于北宋时成都地区特定时期的信任网络。交子未能存续下来,恰恰正是这种“契约精神”的缺失——因为,家天下的很长一段历史时间里,我们还没来得及形成“共同”的认识。
六
这样的心境之下,写出的东西很难有突破。如果勉强写下去,就太像一个中规中矩的历史题材了,从历史到历史,不但有局限性,自己也会少了许多激情与乐趣。
还不如再去博物馆找感觉。
我一头扎进了成都的博物馆。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成都茂盛地生长着数百家不同类型的博物馆,这让人很受用。博物馆真是个好地方,我经常徘徊于此,久久不愿出来。无论是身居闹市的成都博物馆,还是蜗居郊区的朱成(私立)宋代石刻博物馆,我都是常客,那里是我百读不厌的教科书。我曾尝试将里面的东西拍下来带回家,以为可以减轻往返劳顿,但往往遇到一个选题,还得回到博物馆找答案。
博物馆是一个气场,也是一个世界。一件件可以触摸的古老而鲜活的文物面前,你真的可以与先贤隔空对话,那些文物有如他们的肌肤,你所接收到的信息和受到的刺激与冲击,是图片和视频远远无法比拟的。
我常常凝神于某一件文物,思绪很容易跟随这件文物回到它活着的时代,想象着天际边一幅幅鲜活而生动的画面……那种穿越、意境特别美好。
这是一种参禅。如果不身临其境深度参悟,很难体味到其中的意趣。
于交子这个题材而言,特别要感谢位于成都城南交子大道尽头的交子金融博物馆,这个博物馆不大却很专业,只需几个展厅,就将交子的历史过往、前世今生交代得十分到位,给了我很大的启迪。
我对交子的整体把握,多是在这里找到的。
七
瀑布之所以壮观,是因为没有退路。
于是我又推倒重来,将思维铺开,梳理出大概脉络和框架后,通过交子这个特殊的“金融符号”,放大到“时代——社会——政治”中去考量,这样的交子才是立体的、多元的、可知可感的、超越交子的、有温度且理性的……总之,试图跳出单纯的经济现象和历史现象去把握这个题材,用全新的思维逻辑去解构这本书。
严格而言,这时我眼里的交子,只不过是一个引子。将人文、地理、社会、历史、经济等诸学科,通过这个引子穿针引线,叠加与赋能,引导我在更广阔的领域去捕捉、去挖掘、去审视、去研判。
不管壮观与否,当这些文字出现在你面前之后,我已经没有了评判的资格,更没了退路。
八
“人其实很矮小,是因书垫高的。”我不知道这句话最初是谁说出来的,我只知道我的好友海泉经常用这话调侃我。一脸坏笑的他,每每向外人介绍我时,都意在突出他自认为得意的同一句话,“他著作等身,是因为个子不高”。
其实,此时想到这句话,不是想证明我出了多少书,是想说明我读过的书,是可以给自己增添一些底气的。这些年来,阅读,已成为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但我一定认为自己是一个勤奋的人。善于学习,不耻下问,不仅是数十年记者生涯养成的习惯,也成为我读书过程中的一大习好。

九
我们这代人所说的读书,一定是可以拿在手上有存在感的纸质书。把玩于手指间的纸书,带给我很多乐趣。古人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当心里空荡荡的时候,就转向书本要动能。于是乎,静下来读书,有目的地读书便成为自然。
我有一个习惯,每每碰到一本心仪的书,便会不自觉地拿起一支笔,阅到深处,不自觉地划上几笔,要么是此时心境所感,要么是书中佳句所动。我以为,一个会读书的人,他手里一定会拿一支笔,把一些困惑、一些所得都填写在空白处。我们可能不是太在意,一本好的书一定留有很多空白处,是因为阅读者在阅读一本好书的时候,会将很多情感表达出来,行文于书中,跟作者产生一种特殊的对话与共鸣。
在成都,随时会有一种想拿一本书读的冲动。我,就是那样的人。
甲辰龙年春节,我几乎没有休息,一直将书和电脑伴随左右。穿梭于历史与现实之域,往来于墨香与节日之间。回想起来,这样的休闲日子很受用,既刺激也难忘。把春节全部的温馨时光交给了交子,真的成了我心中的“娇子”了,全心感受那种痛并快乐的牵挂与享受。
也不失为一种修行。
十
好在读了一些书。
写作“千年交子”最大的收获,是感到自己的不足与差距,看得越多,越觉无知。
本书参考了大量的史料,更参阅了不少经济学、金融学方面的书籍。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反复阅读施展的《枢纽》和张笑宇的“文明三部曲”(《技术与文明》《商业与文明》《产业与文明》),还有郭解龙的“帝国三部曲”(《中央帝国的哲学密码》《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中央帝国的军事密码》)、经济学学者徐瑾的《白银帝国》,对宋史研究且有独到见解的吴钩先生,历史学学者刘三解的《青铜资本》等,使我对一些经济原理和经济现象乃至思维方式都发生了变化。
他们多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80年代,对历史的洞察和对世界的研判,到了信手拈来,举重若轻的程度。特别是张笑宇、郭解龙上百万字的三部曲,我如同看小说一般卷不离手。很会讲故事的他们,常常用一个个通俗易懂的故事,将一些高深莫测的经济学知识,形象而生动,精彩而通透,水银泻地一般和盘托出……因而在书中也情不自禁地引用甚至摘录了其中一些精彩的文字,特别为本书下卷中相关的章节,提供了很好的养分。
这是一种功夫。这样的功夫看似轻松,我不知道他们背后付出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努力。我们知道,越是轻松的文字,越是需要作者更艰辛的付出。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且不说别的,那一个个我们陌生的古代故事,要从浩瀚的史料中大海捞针一般“淘”出来,没有惊人的阅读量,是难以“淘”到的。我知道,吃这碗饭的人不少,为什么偏偏是他们捡到了“这束麦穗”?这,绝不是偶然。
十一
另外,一些关于货币历史的知识,同样参考了大量史料。这些史料来源的书目主要有:贾大泉、陈世松主编《四川通史(五代两宋)》,粟品孝主编《成都通史》(五代、两宋时期),汪圣铎的《两宋货币史》,彭信威的《中国货币史》,葛兆光主编的《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魏义天(法)的《粟特商人史》,刘刚、李冬君的《文化的江山》,赵冬梅的《大宋之变》,彭波、施诚的《千年贸易战争史》,王申、王喆伟撰写的《交子:世界金融史的中国贡献》,杜君立的《怛罗斯之俘:中国造纸术的西传》,章夫、凸凹的《锦江商脉》等,表示深深的谢意。
十二
这里,还要特别感谢一个人,著名历史学家谭继和先生。
很意外也很感动的是,八秩之龄的谭先生乐意为本书作序。半年前,当我以一个晚辈的身份,十分忐忑地给他打电话时,没想到他几乎没有任何含糊,一个“好啊”就轻飘飘地答应了。之所以“十分忐忑”,一是想到他的年事渐高,怕他已经封笔;二是担心“序的模样”。我知道他对巴蜀历史研究颇深,因为我的文字风格原因,也不希望序言是教科书般的正经模样。
电话里交流时,我不断向他请教,反复说明“这不是一本严肃的历史图书”。没想到数年未见,依然耳聪目明的他,“十分敏感”地听出了我的诉求,谦逊地说“我可以试一试”。
十分健谈的他,还特地说起他“刚刚脱稿《巴蜀文化史志》”一书,“已经下厂了,到时候印出来送你一本”。我将书稿发他后,他保证“抽出时间,一个月完稿”。
我知道,他释放出的这些信息,是想充分向我明示,他还没有“老”。
这让我很欣喜也很感慨。我的认知里,谭老是巴蜀历史的泰斗级人物,之前每每与他交际,虽看上去也和蔼可亲,但总觉得有些代沟——从他的嘴里他的笔下输出的文字,都是字正腔圆,能量满满,我只需敬而远之。
就读于四川大学历史系,从本科到研究生,历史都是他的主业,我们传统眼里的“科班出身”——可以说,历史就是他的宗教。
谭老眼里,我写的那些也配叫作历史的文字,会是一个怎样的面目?甚至可以这样说,或许他眼里的历史和我辈这些眼里的历史,根本就是两条道上跑的车,交不到一起。我的眼里,历史没有什么神圣的,历史是人学也是文学,既然这样,就应该有多种表达方式,使其不断向新。但,一个在历史世界里爬梳一生的八旬老人面前,他心里的历史世界观早已成型,我还要班门弄斧去卖弄自己的历史观?所以,我心里真的没底。
他能够为交子写一些话,于我而言当然很开心。令我意外的是,已经八秩之躯,谭老的思维越来越“轻盈”,他的文字也越来越“随时代”,他看待世界阅读历史的眼光和对后学的殷殷之情,令我辈感动莫名感慨万千。相信诸君已经从他的序言中领教过了,在此无须我再多言说。
谁说白发绕顶的谭老老矣?他的睿智一直行进在年轻的轨道上。

十三
我的眼里,历史像一幅气势磅礴的浩轶长卷,它的可圈可点,在于一往无前、无私无畏的生动笔墨,更在于那些波诡云谲的怪笔、柳暗花明的曲笔、旁逸斜出的神笔,它们突如其来,却酣畅淋漓。按照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的说法,一切历史其实都是当代史,只是穿上了炫目的外衣而已。历史书写者所能做到的最好状态,就是把最接近的当下,写成最真实的历史;反过来说,也是把最真实的历史,写成最接近的当下。
为了弥补相关知识的不足,我决定扬长避短。除了坚持一贯的表达之外,还是一味地力争坚持写故事,将那些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人文的……统统融入各式各样的故事中去。因为我知道,读者为了轻松地阅读,精彩的故事是最好的“佐料”。
新闻是历史的初稿。很多现实的问号应该让历史的答案拉伸,新闻如果做到最深处,其实是在探究历史。“放弃大时代的幻想,选择小时代的日常”的历史学者王笛也认为,做学问,最大的乐趣是洞见和通透,前者决定了深度,后者意味着开阔。我深以为然。
透过“千年交子”的读与写,我知道,是交子拓展了我思维的瓶颈,也是交子拓宽了我心中的天地。
十四
最后,要特别感谢另外两位深度参与本书创作的成员。
其一是四川人民出版社的邹近先生,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他看上去还像一个大学生,思维却不一般。作为责任编辑,他对本书选题的判断、章节的安排,还有书籍的装帧,都提出了很好很中肯的见解。年轻人思维活跃,既前卫也老道。彼此整整一代人的距离,我们却谈得十分投缘,交流异常顺利。不禁暗自思忖,我还未老。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他也十分欣赏之前的书名《钱途》,也为之做过很多努力,虽然还是妥协了,但他身上体现出的专业与执着,让我平添几分感动。他能参与做这本书,也是我所乐见的。我知道,四川人民出版社深藏着一批像他一样优秀的出版人才。在“极简化阅读”风靡和“无内容不视频”的当下“碎片时代”,每况愈下的出版业能有这些沉得下心,坐得了冷板凳的青年才俊,是一家出版社的幸事,也是作者、读者和社会之福。
因为阅读,是人类在文明社会不断向前向上的重要标识。
还有本书的整体创意朱勇先生。我这里之所以特别用“整体创意”,而没有用封面设计或版式设计来表述,是因为他对这本书的理解有着不一般的视觉。一本纯文字类的书要吸引读者,在他眼里,创意尤为重要。
极简,是最考验创意与设计的。何况这本书从千年前的宋代源起,也正好以此向极简的宋代美学致敬。我们一起跑博物馆找感觉,一起探讨用哪个元素来贯穿书的始终最为精准……于是才有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般模样。
封面和上中下3卷的卷首,无疑是朱勇创意的高光时刻,每一帧照片、每一处涂鸦、每一抹色彩……都是他精心考量过的。
总之,我很喜欢。
朱勇眼里,一本书肯定不仅仅是几十万汉字堆积而成的“字库”,它是一款产品,更是一件艺术品。
我更高兴地看到,年轻的邹近也很满意。
十五
彼此交流毫无障碍,与他们交流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享受的过程。这,很容易让人忘记码字期间的苦乐与冷暖。
因为,今天能够捧读书本的人,一定是静得下心且懂得欣赏美的人。
虽然我是本书署名的作者,这里我特别要说的是,其实他们也应该是本书的主创者——包括前面我要感谢的那一串长长的名单。
作者、编者、创意设计者三位一体,同频共振,才有了这款成品书的呈现,三者缺一不可。
为什么我们要如此展示自己?只为这世界有舞台。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章 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商报》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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