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文咏 ‖ 李庄之名
李庄镇地图(图片来源:《李庄镇志》,2016年2月方志出版社出版)
李庄之名
阚文咏
我对李庄的名字一直好奇,小时候问过母亲,你为什么不姓李?她是李庄乡绅罗南陔的孙女,土生土长李庄人。我的想法很简单,李庄人就该姓李。母亲说,才不是勒,李庄啥姓人都有。
李庄古镇远眺(王荣全 摄,宜宾市翠屏区地方志办公室 供图)
既如此,那李姓何来?还称了庄?让人与庄园大宅、封地一大片发生联想。一般而言,地名是有区域特征的,人们不是常说,东北的屯、南方的村、中原的庄么。很多年前,我在河南洛阳呆过,经常看见杨庄陆庄、上庄下庄和牛西庄等,后来还知道著名的台儿庄和石家庄。台儿庄因为一场壮烈的战争让人铭记,而石家庄则是因为它听起来像个小村庄,其实是个大城市。当然,退回去N个若干年,它也许就是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就四川来讲,以庄为名的地方并不多,尤其是川南,地处丘陵地带,有大大小小的江河溪流穿插其间,致使地名里多含有江湾溪泉和山坳坪坝这些字。搜视长江两岸,鲜有称庄的地名,更不用说叫李庄了。当然,长江以北,李庄就多了起来,河南、河北、江苏、山东等地到处都是,特别是江苏徐州,大约有上十个名叫李庄的乡镇。
李庄古镇(图片来源:中国图库)
于是,长江上游的李庄古镇,得名似乎不合地情,但其名既立,肯定有它的故事和道理。这让我想起另一条河边上的小镇马贡多,那是《百年孤独》的主场地,这名字是它的开山鼻祖从一场梦中得来的。当然,那是神奇的地方产生的神奇故事,我们的祖先大多没有这般虚幻,他们注重现实感官与情感。不过,一番细究下来,我发现李庄名字的来历也缺乏实锤的文献记录,迄今为止,它的得名来源于两个传说。
李庄古镇牌坊(蓬州闲士 摄)
一说很早很早以前,人类还处于“断竹,续竹;飞土,逐肉”那种二言古诗的时代。那时的李庄是个小渔村,竹排两三架,人户七八家,全靠打渔为生,至今李庄镇上还保留着“打渔村巷子”的街名。其中为人所知的是李姓几兄弟,他们捕鱼于江河,易鱼于集市,逐渐为外人所知,由此被人称为李家村。后来,村民们为敬江中龙王,在江边建了一个龙君庙,管理庙中事务的是叫李氏姑的女子,她也许就是李家兄弟的后裔,只是传说中没有提及。这李氏姑心地善良、勤劳乐施,常年为烧香求平安的渔民和船工烧茶送水、提供食宿,从而留下积德行善的好名声。李氏姑去世后,人们为了纪念她,就把李家村称为李庄。这个以庄代村的说法来得有些突兀,难道李氏姑不是庙主而是庄主?显然,这里面缺乏由村转庄的关键词,中国的民间传说大多是这样,情感演绎丰富而逻辑推理不足。
李庄江边码头上的趸船(图片来自网络)
第二个说法倒是趋于理性实证。传说一千多年前,长江水运的计程方式,为每六十华里打一个里程石桩,简称里桩。从下游南溪县城上来的第一个里桩,是在李庄斜对岸涪溪口附近,那儿恰巧有一方高大挺拔的石柱兀立江边,形成天然的里桩石。那时,这柱石头就是远近闻名的网红,引得无数粉丝前来打卡。本来,往来船只和行人到这里就可以栓绳歇脚拍照留影了,只可惜此地前不挨村后不着店,不是歇息之地。船工们只得再加一把劲,将船撑过河,往前多行十来华里,在一个河坝上有人居住的村庄停靠。习惯上,人们把这个代替里桩歇脚的地方也叫里桩。久而久之,“里桩”就谐音成“李庄”了,并作为地名一直沿用至今。而那方货真价实的里桩石柱则被人们慢慢遗忘,几百年来一直孤立在李庄斜对岸的江边上,直到三十多年前,本地一个摄影师专程寻访,拍下它作为里桩石存于世间的唯一一张照片后,才风化颓塌而去。
李庄石柱(王荣全 摄)
谐音得名的说法比较靠谱,这也是中国语言最有弹性的变异空间。其实,汉语地区不少地名就是谐音得来的,比较典型的是“褡裢”谐出“大连”,因为那里来自山东的移民多,他们走哪儿身上都搭一个褡裢,于是褡裢成了地方指代,尔后就口传成大连。还有一说是来自俄语“达里尼”,本意是远处,是大连沦为俄国的租借地以后,根据沙皇尼古拉之令而命名的,“大连”就是“达里尼”的谐音。再如:汉朝大儒董仲舒的陵墓原名“下马陵”,指文武百官途经此地一律下马步行,以示对先儒的尊敬。可后来不知怎样,“下马陵”竟变成了“虾蟆陵”。谐音误读久了,连大诗人白居易也信了,他的《琵琶行》里就有这样两句:“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而“李庄”来自于“里桩”,也就解答了“庄”字的来历。有趣的是,沿江一带朴素的人们还是喜欢给它加个尾巴,叫李庄坝,这儿本是长江水道划过的一道弧线,弧线内是一湾扇形河坝,李庄就像一张煎饼一样铺摊在上面,称它为李庄坝是真实写照。当然,这只是人们在口语上的表达,正的式场合和书面语言上,它还是叫李庄。
位于长江边的李庄古镇(图片来自网络)
那么,李庄从古至今都叫李庄吗?我想它也许有过曾用名或其他别称。当然,这事考证起来比较渺茫。中国历代皇帝眼光都不够高远,皇目所能触及到的地方也就是县城,那已经是最远最小、也最草根的地方了。所以,朝廷命官中的知县也就成了芝麻一样的小官,至于县以下的乡镇村庄,那都是皇权不达的地方。由此想到,古时那么多的农民起义,不就因为广袤的乡野缺失了皇恩浩荡,权力真空正好是造反的根据地。当然,没有皇帝插手的乡村多数是平静而厚道的,地方乡绅和贤达们自会依凭传统道德和儒家思想维持一方秩序。只是,没有皇权的地方就没有正史,由官府主导修编的地方志也只修到了州县一级,乡村记事历来被正史文本所忽略。因此,别说李庄的曾用名和别称,就连李庄的本名也很难在史书古籍里见到。
李庄古镇日出(图片来自网络)
幸好,李庄在历史上还不算低到尘埃的无名之辈,它也曾开挂过。据前人考传,西汉建元六年(前135年),地处长江水道黄金口岸的李庄,被官府设置为交通驿站,隶属于当时的犍为郡。这是寂寞小渔村华丽转身的起点。五年后,犍为郡迁到这里,李庄成了郡治所在地,这是比县治还高一点的行政级别。此为李庄的第一次飞跃,高度有些不凡。虽然几十年后,犍为郡迁走,定府于僰道(今宜宾),但由此为李庄留下江岸码头与街市相连的场镇布局。南朝梁武帝大同十年(544年),戎州(今宜宾)辖下新置一个编制——六同郡,郡下直辖僰道县和南广县,其郡治和南广县县治同时设在李庄。此为李庄历史上值得记录的特大事件,因为一千多年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学者们来此避战,仍以尊古崇经的态度,将他们在李庄所著的论文集冠名为《六同别录》。隋开皇三年(583年),六同郡被废,南广县直属戎州,其县治仍在李庄。至隋仁寿二年(602年),南广县改名为南溪县。到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时,戎州州治迁来李庄。至此,县治、州治同驻李庄,其行政地位到达史诗般的高度。唐贞观四年(630年),戎州复迁宜宾。一百多年后,戎州又于长庆元年(821年)迁了回来,此时的李庄就像一个高规格的中转站,随时迎送上级单位到此常驻短留。果然,十二年后,戎州再迁回宜宾。此后,为避滇匪骚扰(云南与四川的交界都在长江以南),大约在宋乾德元年(963年),南溪县开始从李庄撤退,迁往下游北岸的奋戎城,即后来的南溪古城。此后,李庄作为各级行政中转站的角色宣告结束,平静地归位乡邑。也就是说,从唐末以后,李庄就被边沿化了,它仅为南溪县所辖的一个区镇,直至上世纪80年代划归宜宾市(县级市),再后作为翠屏区(1996年10月,县级宜宾市改设为宜宾市翠屏区)所辖的一个古镇而存在。
李庄古镇席子巷(图片来自网络)
但这段县治、郡治和州治不断切换的历史,给了我们寻找李庄曾用名的想象空间。在那些特殊的时光里,它是否因为数度易治而曾改名为犍郡、南广或戎州呢,尤其作为南溪县治的时候,它可能不叫李庄,而就叫南溪。因为这个名字起始于李庄,也适用于李庄。当年南广县还在李庄的时候,为回避太子杨广的名字,南广县必须易名,这是一桩费脑筋的事。首先,新名要有来历,其次要符合地情。宜宾一带自古是僰人生活的地方,古僰道县就是今天的宜宾县,这一带还有一条小溪叫僰溪(今称涪溪),就在李庄斜对岸不远处,它流入长江的地方叫僰溪口(今为涪溪口),那里也是从北岸过河到李庄的渡口,著名的里桩石界就在那里。而李庄是同时处于长江南岸和僰溪之南的,从而得名为南溪,这样,南广县就改名成了南溪县。后来,南溪县迁往奋戎城时,并未更名,仍然叫南溪。这样,新城的地理位置反而与南溪名字不相符,因为后来的南溪县城是在僰溪之东和长江之北的。历史就这样南辕北辙铸就而成。
李庄旋螺殿(宜宾市翠屏区地方志办公室 供图)
朝代更迭、区制废存、以及城池的迁移,不知不觉抹去了李庄的曾用名,而战乱与自然灾害,差点丢失了它的本名。时光到了明末清初,确切地说,是南溪县治从李庄迁走之后约680年,即公元1644年,这一年,在中国的大地上同时出现四个不同朝代的年号,即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李自成的大顺永昌元年、张献忠的大西天命三年。可想而知,那是一个家毁人亡、“国破山河在”的年代。这一年,四川犹如跌进地狱,农民军张献忠在成都称帝,之后在南明军和清军的合围之下,疯狂开启屠川模式。其时,从湖南入川的张献忠部逆长江而上,与南明军在川南一带为争夺宜宾和乐山摆开拉锯战,李庄和南溪这两个沿江城镇也成为这场血腥碾杀的必经之地。后来,《南溪县志》曾这样记述那场毁灭性的灾难:“逮甲申罹献贼乱,赤子尽化青磷,城郭鞠为茂草。一二孑遗,远窜蛮方,邑荒废者十数年,徒为狐兔之场、虎狼之窟。”人祸之后是天灾,接踵而至的是饥荒瘟疫,《南溪县志》继续记述:“清顺治三年(1646),南溪境内大饥荒,民无所得食,并瘟疫盛行,死者无人安葬。”“清顺治五年(1648),南溪大荒,城内避难者相食,是年瘟疫大作,人皆徙散,百里无人烟。”之后,“康熙二年(1663年),南溪时隔十三年,复县开城,时任知县李呈芳号召县人乡人回县定居从业,故家旧族,确实百里无人烟,人迹已绝。”可以想象,距南溪不过五十里的李庄,也是一座空场。此番凄荒景象,有至今仍在民间流传的故事为证。
那是关于李庄张氏祖先移民来此的传说。当年,清康熙皇帝接受四川巡抚张德地请求移民入川的奏折,颁布《康熙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诏》令,要求湖北、湖南、广东各省向四川移民,许以垦荒之地为个人所有。于是,在前往蜀道崎岖的路上,有了络绎不绝的移民队伍。起先,有湖北孝感张氏兄弟携家带口来到李庄坝附近,他们发现这里虽然荒无人迹,但背山临江土地肥沃,就想在此处安身。正歇息间,偶然发现荒草丛中似有房屋,兄弟二人虽有疑惑,仍劈开茅草前去打探。走近一看,确是一座气派端正的大瓦房,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只是四周青苔满墙草立瓦上,油漆大门斜歪歪地开着。张氏兄弟带着好奇心走了进去。当他们跨进堂屋的时候,两人差点吓瘫在地,眼前竟是一屋的尸骨!过了两天,张氏兄弟鼓起勇气再次走进那座坟墓一般的房屋,点香烧纸、收捡一副副尸骨,数了数,是两个大人三个小孩,其中一个还紧捂在大人的怀里。张氏兄弟无法想象这一家人所遭遇的惨状,只是一个劲地对死者说一些安息投胎的话,然后,虔诚地将他们埋在紧邻屋后的山坡上。不远处,是一坝江雾沉沉、雅雀盘旋的建筑群落,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不敢冒然探寻。安葬好死者后,他们带着妻儿老小就在这座大瓦房里住了下来。几天后,张氏兄弟在此劳作的身影和屋顶上升起的寥寥炊烟,将不远处马鞍山山洞里避乱的一个老者引下山来,他像野人一样来到张氏兄弟面前,用含混不清的本地话告诉他们,死去的这家人姓宋,这个地方叫宋咀,至于前方那片废墟之地,他盱眼一望,声音嘶哑地说:那是李庄!
移民在四川建设新的家园(塑像)(图片来源:华西都市报)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否极泰来,湖广填川的移民队伍也发现了李庄,他们中意这个江边古镇,定下心来就此落脚。迁徙者从来不畏艰险,个个都是愚公附体的开山者,他们驱晦气清街场,开荒田垦废地,在古镇上重开集市,设置逢场时日,吸引各路商贾前来交易。从康熙至乾隆的一百年间,一批又一批外乡人先后赶来,在此繁衍生息。为了移民们的安居乐业,他们复建了李庄自设郡县以来就形成的“三桥九洞”,那是战乱时期被破坏的。所谓“九洞”,即九个门洞,是三个临江码头和东南西六个场口的榨子门,每日都有提榨和上榨的时辰,功能与城门相似,每晚榨门一关,场内居民便获得满满的安全感。为了记住远在他乡的祖宗,来自各方的移民齐心协力建起了自己的祠堂和会馆,如今天人们所熟悉的张家祠堂、罗家祠堂、禹王宫、南华宫等。同时,为了顾及各自的尊崇和信仰,又修建了很多供奉不同先贤和神灵的庙宇,如桓侯宫、祖师殿、土祖庙、龙君庙等,其中,忠主孝亲、济人之难的文昌宫就修了两座,也因为本地已经没有了川人,所以这里唯独未建川主庙。据考证,李庄众多的会馆庙宇都是在康熙至道光年间修建的,这些端庄秀丽而又形式各异的庙堂建筑,或傲然江边,或矗立街巷,也有散布在乡间四野的。它们不仅提升了李庄的颜值,还形成了古镇九宫十八庙的大格局。若干年之后,见过大世面的“下江人”远道而来,即感受到此地的宁居雅正和文脉底色,不免发出感叹:“益惊其一邑中人文之盛,诗人辈出,后先相踵。”并称其为“南溪巨镇”。
李庄古镇禹王宫——同济大学校本部旧址(图片来自网络)
李庄古镇东岳庙——同济大学工学院旧址(蓬州闲士 摄)
当初,移民到此的人不管是赵钱孙李还是张王刘陈,各姓人都很尊重李庄原有的名字,哪怕后来某一姓氏成为本地的绝大多数,也没有以某庄某场予以替换。正是这些对古老的李庄而言是外籍外姓的人们(其中也包括我母亲家族的祖先),均视自己为这方土地不死的子民,将它从明末清初那场灭顶之灾中复活过来。之后,一代一代为之舒筋活血、固本正元,以致将来某一天,这个地方可以负重承载,成为中华民族另一个文化传承的中转站。那时,它的名字前面已不再有X省X州X县相辖,而是直接冠以中国二字,成为底气十足的“中国李庄”。
回头想,不管李庄曾经叫过什么,最适合它的名字只有一个。称庄者,其主必庄严有序,有广纳天下之心;其所必根基稳固、为四通八达之地。而李庄,实为当之无愧。
李庄古镇奎星阁(图片来自网络)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阚文咏(抗日战争时期李庄著名士绅罗南陔曾外孙女,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大型文学刊物《当代》2018年第4期发表有纪实作品《李庄深巷里——羊街8号家族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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