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在荣州70天

（一）

胡为民

荣县历史悠久，山川秀美。上古时代，荣地属青阳封国之域，之后，相传为古夜郎国。夏禹时期，荣地属九州岛梁州之域。西周时期，荣地为荣公封国。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分资州设荣州。宋朝淳熙元年（1174年）初冬，陆游从嘉州（今乐山）风尘尘赴任荣州（今荣县）摄政，在荣州70天。这个川南偏僻之地，旖旎的山水让陆游积郁在胸中的愁情有了安放的地方，他满怀激情地赋诗词三十四首（有说三十一首）。走进陆游在荣州所写的诗词，走进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故事，我们可真切地感受诗人在这块“其民简朴士甚良，千里郁为诗书乡”的土地上跳动的脉搏。

一、入荣州境

一起一伏黄茅冈，崔嵬破丘狐兔藏。

炯炯寒日清无光，单单终日行羊肠。

村落聚看如惊獐，亦有银钗伏短墙。

黄旗翻翻鼓其镗，画角呜咽吹斜阳。

长筒吸井熬雪霜，辘轳咿哑官道傍。

渺然孤城天一方，传者或云古夜郎。

其民简朴士甚良，千里郁为诗书乡。

闭合扫地焚清香，老人处处是道场。

——《入荣州境》

1174年初冬，天气有些异常，寒意比往年来得更早。

“陆大人，你该起程了。”老仆人催促了好几次。陆游懒洋洋起床，昨晚与昔日的几位同僚一起谈天说地，酒喝得有点多，脑袋有些昏沉沉的，陆游茫然地骑上门前那匹瘦驴。

“老管家，你就送到这里吧。你回蜀州告诉夫人，我在荣州安定下来以后，明年春暖花开你们才一起过来。”陆游轻轻拍了几下瘦驴。

得，得，得……瘦驴懂事地迈开步子。

“大人，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哟。”老仆人看到寒风里那张惭行惭远的清瘦身影大声说道。

“好，老管家，你一路也要小心。”陆游说道。

天灰蒙蒙的，出了嘉州城，蜿蜒在山岭的“官道”越来越狭窄，忽然一股寒气袭来，陆游打了一个寒颤，抖了抖红缰绳，心潮起伏：1173年5月，我“摄知嘉州事”的几个月，趁冬季枯水期和农闲季节发动老百姓重修年久失修的吕公堤，大力修建防洪工程，增加河道泄洪能力，主持在岷江上架设浮桥，方便老百姓出行……本想如唐朝的岑参当嘉州刺史一样在嘉州有一番作为。可是今年2月忽然调回蜀州，一家人终可以团聚，仅仅几个月，谁想一纸文书又调去更加偏远的荣州……

“荣州界”。一块斜卧在“官道”旁边的方石上刻着三个篆体字，陆游心中一喜，举目远望，起起伏伏的山岭长满枯黄的黄茅草，这些长长的荒草在寒风里东摇西摆。或许是驴子的蹄声的惊扰，黄茅草丛忽地窜出一只野兔，呆呆的地站在一堆乱石上，奇怪望了望骑驴人，一下子窜进小土堆旁边的洞里。

天灰灰的，阴沉凄凉，一个人行进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陆游有种“断肠人在天涯”的感觉。

一路往前行，眼前有几间破旧的房屋躺在寒风里，冷清孤寂，寒风吹得树上的蜡黄叶子哗哗作响，犹如夕阳下“画角”声哀厉高亢；几架“天车”冷冷站在灰沉的天空，那就是熬出霜雪一样白花花食盐的盐井吧，井边的辘轳冷眼相看，仿佛在叽叽咕咕嘲笑我……远方的荣州城呀！传说似“古夜郎”一样的偏僻，你是不是如天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大漠孤城那般凄凉、壮美！

罗映球《山高水长》（图片来自网络）

冬月的荣州丘陵景物本来荒寒，骑在驴背上的陆地想到自己的处境，悲从心起，浮想联翩。

天色越来暗，陆游有些焦急，峰回路转，眼前忽然出现一排整齐的房屋。这里应该是“赖牟镇”了，陆游轻轻的抖了抖缰绳，瘦驴的脚步欢快起来。

“客官，请屋里坐。”旅馆的小伙子热情迎上来。

“我要一间幽静的屋子。”陆游有些疲惫。

“好的。”旅馆的小伙计牵着驴子向后院走去。

陆游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没有径直到旅馆，信步走上大街。赖牟镇的街道不过百把米长，整洁祥和，几个杂货铺的老板正在扫地，大概准备关门。陆游随意走进一家小食店。

“老板，来碗酒。”陆游边说边落座。大概天气冷的原因，小食店冷冷清清，。“好，好。”老板大声应诺。

一口酒下肚，陆游觉得暖和了许多，细啜慢饮起来。隐隐约约传来和尚念经的声音，空气也有一股淡淡的香蜡味儿，陆游问老板念经的声音来自何方。

“我们这儿离峨眉山近，周边都是寺庙，光皇庙，开化寺，千佛岩……”老板滔滔不绝。

陆游微微一笑，一边饮酒一边听小食店老板畅游赖牟镇的风土人情。

夜已深了，陆游醉醺醺的回到旅馆，越想兴奋，铺开纸，初到荣州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感一挥而就。

诗罢，陆游轻声吟诵——“闭合扫地焚清香，老人处处是道场。”是啊，只要有扫帚一把、清香一炉，在哪都是修行的道场。

“赖牟驿”纯朴的民风，人们安定的生活，让失意的陆游感到一丝宽慰。他想到自己日常生活最爱做的两件事——扫地和焚香。“山缥缈斸云痀，扫地焚香悦性灵。嫩白半瓯尝日铸，硬黄一卷学兰亭。”（《山居戏题》）陆游看来扫地、焚香是生活中怡情养性的乐事；“一帚常在旁，有暇即扫地。既省课童奴，亦以平血气。按摩与导引，虽善亦多事；不如扫地法，延年直差易。”（《冬日斋中即事》）扫地也是陆游延年益寿的良方。

二、“赖牟”早行

孤灯照影听初鸡，揽辔情怀倍惨凄。

雪作未成云意闹，茅荒无际客魂迷。

触寒手指藏犹裂，畏嶮图书弃不携。

老去有文无卖处，等闲题遍蜀东西。

——《赖牟镇早行》

陆游写罢《入荣州境》，毫无睡意，他想起旅馆小伙计的话：嘉州到荣州城，赖牟镇还不足一半的路程，后面的山更高，路更弯曲难走，并且都是崎岖的山路。

“唉，前路茫茫呀！”陆游叹了气，和衣斜卧在床上，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

雄鸡的打鸣声“叫醒”陆游，睁眼一看，昏黄的灯光清冷、孤单。天已经鱼肚白，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该起程了。

寒风习习，骑在驴背上的陆游有一种凄寒入骨的感觉。我们江南这样寒冷的天气那就是要下雪的前兆，这里没有半点下雪的兆头，是不是天上的云彩故意戏弄我这个落魄于茅草丛生、荒蛮之地的文人呀！史书上说“赖牟镇”在隋朝是“南安郡”郡府所在地，前朝（北宋）也是“资官”的县府所在地，繁华热闹，岁月流逝，这儿竟然变得如此“小巧”，真是世事难料。

陆游直了直身子，那位能说会道小食店老板讲的故事浮现在陆游脑际：从前，有一个官员路过来牟镇，他在一家人的房屋后面听到“孙儿打奶奶了，孙儿打奶奶了……”的声音，官员怒气冲冲走进院子。原来院坝里一位60多岁女人与2岁多的孙子在追逐打闹。官员把小孩子抓起来要杀头，奶奶求情说孩子太小不懂事。

官员拿出一双正反颠倒的筷子交小孩子，小孩子接过筷子，立即把竹筷“调顺”了。

“这孩子知道筷子的正反了，他怎么还不懂事呢？”官员大声说道。小孩最终抓去以“不孝”之罪被砍了头。

唉，造化弄人，这官员死板得可恨，老人和小孩子纯朴得可悲。陆游发出莫名的感慨。

陆游突然感觉握着僵绳的手冻得刺骨的痛，他不由得把手往衣袖里缩了缩，不仅没有减轻痛感，反倒感觉手指冷得如同裂开似的。这么冷的天气，幸好我知道路途艰难，随身只带了几本书，不然的话，我的瘦驴可要吃大苦了。

天气奇寒，前路渺茫，距离抗金前线“南郑”越来越远，陆游的心也冷到极点。年近五旬的人了，写的诗文不受人欢迎了，闲职闲时，我要用脚“题”遍巴山蜀水！天苍苍，荒草茫茫，何处才是我陆游的归途呀！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瘦驴好像懂了主人的心意，奋蹄快进，驮着失意的“陆大人”过长山桥、越铁厂，向着荣州城进发。

“雪作末云意闹，茅无际客魂迷。”陆游抗金的豪情壮志难酬，遭排斥流落偏僻的荣州。这样冷的天气，这样迷茫的前途，陆游当时心情十分低落，天上的云也在好似嘲笑他这个“落魄客”。

三、初到荣州

乱山缺处城楼呀，双旗萧萧晚吹笳。

烟深绿桂临绝壑，霜落残濑鸣寒沙。

废台已无隐士啸，遗宅上有高人家。

铃斋下榻约僧话，松阴枕石放吏衙。

杯羹最珍慈竹笋，缾水自养山姜花。

地炉堆兽炽石炭，瓦鼎号蚓煎秋茶。

少年远游无百里，一饥能使行天涯。

岂惟惯见蓬婆雪，直恐遂泛星河槎。

故巢肯作儿女恋，异境会向乡闾夸。

一杯径醉帻自堕，灯下发影看鬖花。

——《初到荣州》

长山桥过后，上荣州全是崎岖曲折山路。陆游一会儿骑瘦驴，一会儿牵着驴与瘦驴一同步行，穿过野草满地的小道，陆游远远地看见一座破旧的城楼，危立于乱象丛生、山河破缺的山际尽头，两面旗子萧然无力地飘着。隐隐约约传来晚上“胡茄”的吹乐声，凄凉、孤寂落寞又一次袭上陆游心头。

瘦驴缓缓地在悬崖峭壁边缘的小道行走，绿树掩映丛中，飘起了缕缕浓浓的炊烟，小道是另一边是一条小河，从沙石上流过的急水已化成白霜，发出寒沙鸣响声。这声音拔动陆游的思绪，传说荣州有“孙登啸台”，我怎么听不见德高的隐士呼啸吟咏，但愿他们遗留的宅子里居住着高深的人家。

天这么晚了，就在城外暂住一晚吧。陆游拉了拉西门外一座寺庙门前敲门的铃声，僧人热情把它请进庙里，下榻入住，陆游约来住持僧人促膝秉谈。

第二天凌晨陆游才到刺史署报到，他没有住在刺史署，而是在城西环绕刺史署的子城清富山上，在松树茂密的林荫深处、以石为“枕”，在陈旧的小木楼——“高斋”住了下来，并在此办公。时而登临赏景吟诗，随性游览荣州城的周边的风景。

陆游初来荣州的日子过得清闲快乐，他最爱吃鲜嫩美味的竹笋羮，他买来一个小瓶子把从嘉州带来的山姜花养起来，第三天盛开山姜花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心情非常舒畅。陆游就地取材在地炉煅烧用石灰泥土捏成的堆兽胚胎，制作出拙朴的瓦鼎茶器用以烹煮秋茶，一边饮茶，一边轻唤蚯蚓等小动物助兴陪饮。

荣州“世外桃源”般生活并没有消磨陆游“志在恢复”的意志，他常常追思怀旧，鞭策自己：少年远游常常不及一百里路程，但饥餐一顿足可以激发出闯荡天涯的毅力，岂能只惯于见到蓬婆岭上飘雪，以至于一直畏惧泛舟于天河星际、广阔无垠的宇宙之中。在故乡安逸的家园里甘愿留恋儿女情长，甚至于异地他乡会向聚居的民众夸口回忆那时的幸福时光。可惜国土受到践踏而为政当权者软弱求全，而发妻唐婉又为母亲不容以致夫妻分离，阴阳相隔。

远离抗金前线，远离理想生活是痛苦的。苏东坡“酒酣胸胆尚开张”那是春风得意的豪迈。初到荣州寂寞、失意的陆游，他在“高斋”常常一杯酒水下肚就会醉倒在小路上、帽子掉了下来，透过灯光但见头发的影子已松散乱蓬似花。

“杯羹最珍慈竹笋，缾水自养山姜花。”最珍贵的是一碗美味可口的慈竹笋羹，最美好的是瓶子里养的山姜花怒发。安于粗茶淡饭的陆游，内心有万般愁苦，愿山姜花的清芳驱走人间悲情！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胡为民，语文教师，四川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善待生活中的不完美》，蚂蚁小说集《一米高的母爱》等。

方志四川 篆刻：殷智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胡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