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一代名伶魏长生 ‖ 李刚明 刁觉民
一代名伶魏长生
李刚明 刁觉民
清嘉庆七年(1802年),四川省金堂县治城厢城外的绣水桥畔,陡生一处硕大坟莹,南来北往的人们都称之“皇姑坟”,以致两百多年后的今天,一些人不知墓中人的真正姓名,却大都知道那是一个“皇姑”。
这“皇姑”不是别人,就是名噪一时、红遍天下的一代名伶戏曲表演大师魏长生。
魏长生(1744一1802年),字婉卿,四川金堂人。因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三,故人称魏三。清朝时,知其大名者少,而称其魏三者多。魏长生是中国戏曲史上的秦腔表演艺术大师,也是川剧之父。他与川剧艺人一道,对川秦腔进行了艺术表演革新,将胡琴用于川秦腔之中,月琴副之,并使用梆子、唢呐等乐器,将部分昆词改唱梆子或吹腔,合于丝竹,逐渐形成了别具风格的川秦腔。少时即随陕班去陕地学成的秦腔,融合川陕两地的戏曲艺术元素,也逐步使他的唱腔更接近川剧弹腔。
“皇姑”之赐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魏长生再次进京,相较于之前进京的表演平平,这次他带领陈银官等一干徒弟再次前来,可谓是做足了功课。他搭秦腔戏班“双庆部”,以《滚楼》一剧演出,赢得万人空巷之佳誉。
《燕兰小谱》载:“京班多高腔,自魏三变梆子腔,尽为靡靡之音矣。”又载:“以《滚楼》一剧,名动城,观者日至千余,六大班子为之减色……凡王公贵位,以至词垣粉署,无不倾掷缠头数千百。一时不识魏三者,无以为人。”他花旦戏做功细腻,唱词通俗易懂,加之腔调婉转清丽,声色魅人,再伴以胡琴、月琴,合于丝竹,繁音促节,声情并茂。他创男旦装扮,装包头改为梳水头、贴片子,创造踩高跷技艺,极尽展现女性袅袅娉娉、婀娜多姿之风情。
在“双庆部”演出地京师四川会馆,每日里歌舞升平,达官贵人络绎不绝。一日里,会馆一间包厢来了两位气度不俗之人,一男一女尽心欣赏着魏三表演,他那举手投足更是引起女观者啜泣不已。
这二人正是当朝皇帝乾隆和他的一位爱妃。乾隆皇帝与其爱妃育有一格格,名曰和硕。小格格乖巧伶俐,深得二人欢喜,视若掌上明珠。却不料半年前香消玉殒,皇妃悲伤连连,终日寡寡郁欢。乾隆皇帝便携爱妃微服出宫,一为排遣爱妃愁郁,二为魏三名声所动,来到四川会馆,一睹魏三风采。这乾隆皇帝也是风雅之人,棋琴书画、歌词诗赋也算通晓。二人看着舞台上扮作辽邦公主的表演,愈发觉得这辽邦公主就像是自己刚逝去不久的和硕格格,那神采、那模样惊人地相似。演毕,乾隆皇帝召来魏三,当即由爱妃收为格格,作其“干女儿”。次日,魏长生奉旨扮作辽邦公主妆束,进宫向皇帝、皇妃谢恩。至此后,民间便尊称魏长生为“魏皇姑”。
少年啯噜子
魏长生的一生,充满传奇。清乾隆九年(1774年),四川金堂城厢镇一魏姓人家又添口丁,一家人却高兴不起。多病的父亲望着家徒四壁的窘境,无奈强撑起瘦弱的身子外出奔劳,终因疾劳而死,一家几口的生计全靠母亲寻些零活维系。在他十岁时,其母也撒手人寰。从此,魏三就混迹于街头流浪儿群,拾破烂、吃“百家饭”,备尝生活的艰辛困顿。为混口饭吃,也跟随在成都周边演出的民间戏班子学戏跑场,虽机敏灵秀,但技艺不见增长。
那时民间戏班,吃的就是“江湖饭”。走南闯北免不了颠沛流离,还时而受到一些当地霸匪的欺辱。为了生存,戏班中人就加入盛于川陕一带名曰“啯噜子” 的江湖组织。
据严如煜《三省边防备览》载:“川中膏沃,易于存活,各省无业之民,聚集其间,结为朋党。其头目必才技过人,众共推之。择长林深谷,人迹不到之处,操习拳棒刀铳各艺,故其艺颇精。”
这“啯噜子”就是江湖哥老会的早期组织形式,始于大巴山一带山匪流民,后逐渐延伸到成都平原各县乡,以“侠”“义”号令组织成员。魏长生后随一拨加入了“啯噜子”的江湖艺人辗转流落陕西,会合一个秦腔小戏班又改学秦腔,由此渐渐形成了他一种独特的川秦腔唱腔形式。
魏长生一行戏班流落西安,人地生疏,为讨生活,定然又有利益相争,在与邻街商家的一次争斗中,他殴伤对方一人,只得“畏罪”远离,逃往洛河,加入同州一梆子戏班。生活再次困顿与维艰,逼迫他只有愈加精研技艺,方能凭技出人头地。
正是这样不同寻常的人生际遇,造就了他敢于挑战富有冒险拼斗之精神,再加他狭义豪情,又具相当的组织能力,十年磨一剑,渐渐在八百里秦川声名鹊起,这为他日后率戏班北上京师、问鼎中原筑就了坚实基底。
名震京师
清康乾年间,社会稳定,经济相对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各省地方戏曲盛行。各地戏班纷纷进京献技“朝圣”,在当时北京戏曲舞台上盛行的是昆腔与京腔,“南腔北调,备四方之乐”。戏曲在当时有“花”“雅”两部之分。“雅部”专指昆腔,“花部”指昆腔之外包括京腔在内的各地方戏曲剧种。北京梨园中“花部” 以京腔最为流行,而昆腔却渐行衰落,王府戏班皆唱京腔。
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魏长生挟秦云蜀栈的雄风,率秦腔戏班初入京师。戏班行当齐备,戏功扎实,演出的剧本富有生活气息,魏长生独创的西秦腔,善于传情,故一鸣惊人。小铁笛道人《日下看花记》中曾载:“长生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始于都,习见其《滚楼》,举国若狂。”其时皇族权贵礼亲王昭木连在其所著的《啸亭杂录.郑八》记述道:“魏长生甲午岁入都,名动京师,凡王公贵位,以至词垣粉署无不倾掷缠头数千百,一时不得识魏三者,无以为人。”
当代书画家祝昌勋先生创作的《金堂俊贤画集》魏长生照 (作者供图)
京师梨园,劲吹一阵“魏旋风”,致“雅部”昆腔更趋没落,就连“花部” 京腔也大为减色,竟“使京腔旧本置之高阁”(《燕兰小谱》记)。魏长生作为戏曲史上“花部”杰出代表,从此彪炳史册。日本著名戏曲史家青木正儿在《中国近世戏曲史》中也将魏长生颂赞为“旦色界辟一新纪元的天才,得写实之妙者。” 称“海外咸知有魏三。”
魏长生京城走红,也积资无数,其仗义侠胆之举令后人仰视。每遇困难需扶之人,他常常慷慨解囊,助人渡过难关。川内有一高姓举人因病困于京城客栈,魏长生知道后即刻雪中送炭,其后中了进士,分遣回川到成都府华阳任知县。几年后魏长生因事押解回川,高知县还特意相邀其成都一聚,盛情感谢当年搭救之恩。
其时,川中一位大才子与他在京城也多有交结。此人就是吏部员外郎,刚从广东学政任上回京的罗江籍翰林大学士李调元。李调元是戏曲理论家,早在广东学政任上,他就完成了《雨村曲话》《雨村剧话》两部戏曲理论专著。对于魏长生川中这位老乡的如日中天,他自然是多加关注,喜忧参半,心情是矛盾的。这在他后来的《雨村诗话》中有详细表述:“近日京师梨园以川旦为优,人几不知有故苏矣……最著为金堂魏长生,其徒陈银官次之,几于名震京师。以《滚楼》一出奔走,豪儿、士大夫亦为心醉。其它杂剧胄子,无非科诨诲淫,一时观者如堵。而京中王府、萃庆、大成、裕庆、余庆、保和六大部,几无人过问,真可为长太息者。壬寅秋,奉禁入班,其风始息……余谓魏三作俑,可称野狐教主,伤哉!”
从这不难看出李调元对魏长生在京戏曲表演的堪忧,历史上著名的“花”“雅”之争,最终以“花部”落败而结束。魏长生在京戏班以改唱歌忠烈教化戏,后魏长生遭谗受陷,不得不离京而去。
艺扬扬州
饮誉京城之后,终因皇朝礼教受到冲击,其余六大部后台又多为皇室显贵,他们视昆弋、京腔为正统,以魏长生之川秦腔为邪门。乾隆五十年(1785年),朝庭由步军统领五城出示川秦腔禁演,“概令改昆、弋两腔,如不愿者,听其另谋生理。倘于怙恶不遵者,交该衙门查拿惩治,递解回籍。” (《钦定大清会典事例》)。魏长生只好改唱忠烈斥奸顽之教化戏,如《铁莲花》《香莲钏》,但依旧是声容如初,风韵弥佳,显示其高深的艺术造诣。
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魏长生率戏班一众人离京来到扬州。古有“扬一益二”之美称的扬州,自是江南好地方。这里盐运、漕运繁华,商贾云集,百姓富腴,自然戏曲鼎盛。远离京城的这儿“花”部戏曲勃兴,秦腔、戈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等争奇斗艳,异彩纷呈。盐运御史伊龄何、图思阿奉旨在扬州设署衙专门机构修改戏曲剧本,编印了包括各个地方戏曲剧本一千多种的《曲海》丛书。
沱江文化博物馆内魏长生扮相剧照(作者供图)
被蜀中才子李调元誉为“野狐教主”的魏长生,在扬州再次刮起“魏旋风” ,被扬州城盐商巨富江鹤亭视若上宾。据《扬州画舫录》载:“四川魏三儿,号长生,年四十,来郡城投江鹤亭,演戏一出(春台班),赠以千金。尝泛舟湖上,一时闻风,妓舸尽出,画桨相击,湖水乱香。长生举止自若,意态苍凉。”戏曲理论家焦循赋诗赠魏长生:“娇歌一曲令人醉,纵有金钱不轻至”,赞赏备至。
邻近省市的各剧种艺人,纷纷涌来扬州,一睹魏三风采。众人不只是观摩他在春台班的演出,还尊请其传授技艺。苏州戏班还特意邀请他到昆曲的发祥地苏州,传授他独创的“跷工”和“梳水头贴片子”绝技。他的“善于传情、动人倾听”的艺术奇葩,滋润着大江南北的梨园之壤;他新创的西秦腔,对百年后的京剧艺术起到了催生作用。江南各地的名角,也不乏前来向魏长生学艺,如安庆名旦郝天秀,潜心学过《滚楼》《送枕头》等剧本技艺。焦循《花部农谭》叙:“自西蜀魏三儿,倡为淫哇鄙谑之词,市井中樊八、郝天秀之辈,转相效法,染及乡隅。”足可见魏长生在江南一带的艺术影响力。
惠及桑梓
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魏长生再遭仇人构陷,被押回原籍。此次回川,他购园于现成都东较场附近,居川十年。他与川剧艺人结邻而聚,诸多艺人也曾是他少时学唱川戏的师兄弟,他们同生活,共演出,对川剧“五腔一体”的形成和发展起了奠基性作用,称他为“川剧之父”名副其实。
也几乎同时,李调元因“黄箱”被淋蒙冤入狱后获准递解回乡。魏长生寄书一封相约金堂一聚。京城相识,而今故里相会,两人各是感叹不尽。李调元以诗对魏长生进行了评价:
魏王船上客,久别自燕京。忽得锦官信,来从绣水城。讴推王豹善,曲著野狐名。身价当年贵,千金纸不轻。
傅粉何平叔,施朱张六郎。一生花底活,三日坐中香。假髻云霞腻,缠头金相玉。《燕兰》谁作谱,名独殿群芳。
李调元感慨当年魏三的色艺唱做俱佳,名声如日中天,而今不复前观;同时也真实客观对魏长生的戏曲成就作出中肯评述;既回首当年在京四川会馆的交往,又暗寓对魏推动四川戏曲的殷切期待。
就在他返川不久,曾在京城赴考得到他资助如今已是成都府华阳县的高知县特来拜访,一来感谢他当年救助之恩,二是希望他能为成都戏曲振兴做点实绩。魏长生便将川戏伶人修建“老郎庙”的申报呈递给高知县。不久批文就下,庙址选定在成都华兴正街北面,东西长570市尺、南北长300市尺。魏长生牵头倡建的“老郎庙”仿苏州梨园公会的建筑风格,内塑梨园祖师爷唐明皇、一一老郎。“老郎庙”清末改建为“悦来”茶园,新中国成立后重修,取名“锦江剧场”,今为“成都川剧艺术中心”。两百年间,这里承载着一代一代的川剧爱好者欢愉,更成了川剧艺术圣地。
成都锦江剧场(蓬州闲士 摄)
“老郎庙”建成后,魏长生曾在此演过他的拿手好戏,即《汉贞烈》(川剧《王昭君》)。此时魏长生已年近五旬,但因保养甚好,扮相仍是青春焕发、容光照人。李调元观看后盛赞道:“近见魏三演《汉贞烈》之剧,声容真切,令人欲流泪。则扫除铅华,固犹是梨园佳子弟也。”清代四川艺坛“双子星座”惺惺相惜,至今被后人传为佳话。
以身殉艺
清嘉庆五年(1800年),魏长生又离川赴京。时年已57岁的他在“三庆部” 挂牌主演《香莲串》《烤火》《大闹销金帐》等秦腔剧目,场上表演仍是一丝不苟,武功更是达到炉火纯青之步。
烈士暮年,壮心未已。呕心沥血的三年舞台拼搏也让他心力衰竭。嘉庆七年(1802年),魏长生在演出《表大嫂背娃子》毕后下场,当场气绝。
小铁笛道人是魏长生的忠实票友,一代名伶死后,他情真意挚如是哀悼:
英雄儿女一身兼,老去登场志苦严。绕指柔合刚百炼,打熊手是玉纤纤。
海外咸知有魏三,清游名播大江南。幽魂远赴锦州道,知己何人为脱骖。
魏长生成名后也颇为富足,但他淡泊钱财,乐施好善,扶危济困,热忱公益,至其身死之时,已无多少余资。《啸亭杂录》记:“贫无以殓,受其惠者,为懂其事,始得归柩于里。”
魏长生在京城死后,其徒陈银官等素车白马驾驭灵柩扶送回川,葬于金堂城厢绣水桥畔。
魏长生终其一生为戏,也真验了那句戏如人生。其戏曲艺术筑就一座不朽丰碑,昭示着后来从艺人不断前行。
作者简介
李刚明,四川金堂五凤溪人,中共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理事,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入伍四载,退役后办厂经商,现从事当地基层管理及文化工作。行走中见文字,有多篇文章散见于全国各报刊杂志。
刁觉民,四川省非遗保护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理事,成都市历史学会会员,金堂文史委特邀研究员,金堂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评定小组成员,《天府边城.五凤溪》报执行主编。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李刚明 刁觉民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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