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山有情
羌山有情
余 弦
邹明成和邹明春是两兄弟,长得极像,从来没见过不是双胞胎却长那么像的两个人。他们住在一起,四十平米的小房子就住了他们俩,都没老婆。邹明成有个儿子,八岁就跟人跑出去了,挣脱了山的桎梏,挣脱了的云的羁绊,到城市的密林中谋生去了。
这座小房子只有零点五面透光,阳光仅仅照亮了大门那半尺面积。一张铺满灰的桌子,沟壑纵横,一把铺满灰的凳子,缺胳膊少腿,一张坍塌半边的床,隐藏在黑暗中,难窥全貌。
2016年,邹明春被评为贫困户。2017年元旦过后,邹明春因多年胃病病入膏肓,在一天夜里毫无征兆地死去了,他的亲兄弟,邹明成就睡在旁边。
这下邹明成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儿子“失踪”好多年,自打出去以后,再没回来过。期间邹明成去了一趟儿子谋生的城市,儿子打工,他捡垃圾,过了一两年,他满脸怒气地回来了,哼,老子不在龟儿子那里受气!
第一次去见邹明成,他家黑狗拴在塑料纸搭的鸡棚里,凶狠地大叫。邹明成在山坡上,侧着身子走下来。
村书记向他介绍我们,他像是听不懂,或者是听不清,并没有跟我们搭话。
我们问院收成好吗?
他说:你自己看哇!
我们问:平常吃什么啊?
他说:玉米面啊!
我们问:吃得上米吗?
他说:你这个同志!过朴素点嘛!
我们问:养的鸡下蛋自己吃吗?
他说:你这个同志!过朴素点嘛!
我们问:冬天穿的衣服有吗?
他说:就这个。说着拉了拉袖子给我们看。
我们问:有换洗的衣物嘛?
他说:你这个同志!过朴素点嘛!
这个小山坡上仅有的三座建筑物:他的住房、塑料鸡棚、空猪圈,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我们问:有厕所吗?
他环顾四周,用晃动的脑袋指着周围大山:到处都可以屙!
一阵诡异的尴尬,我们说院看看你的房屋行吗?他不动声色,只是开始侧身继续往下走。第一次见面,我们初步掌握了他的情况,多的话不说,和其他户一样,要认真讨论,仔细分析,怎么归纳人员,怎么制定帮扶措施,既要抓紧时间,又不能操之过急,得回来一一分析。
2017年下半年,我们单位党组成员认领贫困户,邹明成成了司法局重点帮扶对象之一。随着走访次数的增多,感情的拉近,邹明成跟我们也少了许多屏障。一开始局长问他:你还认得我么?我来过好多次了。他都冷冷地说:当官的。随后,也不知道从哪次开始,他喊了声“姚局长。”小小的脸盘隐藏在一大堆胡子里,只有胡子下露出的些许嘴唇和牙齿看得出来他在笑。
不久,“两改一建”在羌乡大地迅速展开。别家都在计划入户路怎么修,修多长,厕所怎么建,建哪里,都想抓住这个机会,彻底改变交通问题和衣食起居的环境。邹明成不急,即使他的厨房一年四季黑不溜秋,烟灰四溢,油垢刮都刮不动。即使因山就势,他家方圆一百米随便往哪一蹲都可以当厕所。夏天蚊子叮冬天寒风吹,即使看着手脚快的村民路都要通了,厨房变得窗明几净,厕所卫生方便,他也不急。
他说:我年纪大了,弄那些干啥?过朴素点嘛!
村干部、第一书记、帮扶责任人轮番上阵给他讲道理、说政策。有天早上,司法局局长、第一书记、村主任又一起到他家,由司法局组织捐赠的电视机还开着,邹明成给三人谈起了头天晚上新闻联播习总书记的讲话。姚局长说:“习总书记说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啊,你觉得好不好嘛?”邹明成说:“那当然是好咯!”姚局长说:“那你把厨房打扫一下嘛,吃卫生点嘛!”邹明成说:“我这就这样的,打扫也打扫不来。”姚局长说:“我跟你说,老邹,你房子这么多年了,不好打扫,你看我们要是翻新一下,改建一下,以后打扫起来是不是方便多了?”邹明成说:“姚局长,你们又来跟我说这个。”三人走进他的房屋,这面阴山,阳光还没照进来,即使有前后两个门,厨房还是黑漆漆的。姚局长说:“老邹,你看你喃,人这么勤快,就是屋头黑了点,煮饭都看不清楚,我们把灶头弄干净了,把碗柜弄巴适了,你煮饭是不是方便多了?”邹明成没有说话,连日来的讲解和劝说,他也开始向往窗明几净的厨房了。
姚局长和第一书记、村主任连忙抓住机会,这个说:诶,这里贴上瓷砖看到就好看了,亮澄澄的。那个说:碗柜上个门就好了,老鼠钻不进去。这个说:这个台子弄一米多差不多,一个人用起刚合适。这边摆案板,这边摆坨腊肉,顺手得很。那个往后门上一看,指着屋檐下说:这里弄个厕所,瓷砖一贴,干干净净的,出门就可以上厕所,多方便遥转头问他:“老邹,你说是不是?”
邹明成点着头说:“是嘛是嘛。”姚局长说:“那你修不修嘛?”邹明成说:“我修,我又哪门修嘛?我一个人,修不动。”第一书记和村主任说:“只要你修,我们帮你想办法。”
村上动员了几十位村民,给邹明成背沙抬水泥,邹明成这么多年第一次杀鸡请村民吃饭,村干部处理事情去不了,邹明成鸡一撂,不干了,不修了!
第二天清晨下着雨,来帮忙的村民穿着雨衣,拿着铲子背着背篓,在邹明成家小路口上茫然无措,一大清早赶来的第一书记车身上全是泥泞和刮痕,他把车扔在河坝边上,跑到邹明成家中,邹明成说:“我们两个小伙子聊会天。”
四十岁的第一书记和六十多岁的邹明成,两个“小伙子”坐在门前聊了起来。邹明成把他几十年的苦水统统倒出,第一书记认真地听着,也跟他说了自己的经历,一个外省人怎样举家迁来北川,在这块土地落地生根,邹明成说:“你是个好小伙子。”
邹明成终于答应继续“两改”,村民们热情高涨,一整天下来,材料都背到邹明成家,接着有工具的村民带来工具,在邹明成家忙了一周,把院坝打好,厨房和厕所也建了起来,我们站在他改建的厨房里,原先磕磕巴巴的灶台因为贴了瓷砖,一下光亮了,原先快要倒塌的操作台重新用水泥搭建,一下端正结实了,干净的玻璃门碗柜小巧适用,整个厨房显得宽敞整洁,新建的厕所靠在房子旁边,瓷砖贴上顶,干干净净的,那个曾经破旧且多年未发挥作用的猪圈已经拆了,堆了一堆干柴火。
村上说,邹明成自己也很努力,背废渣背到半夜三点过,现在他用着改好的厨房和厕所,也是非常开心,问他好不好,他忙不迭地点头说好。
第一书记建了一个微信群,把村上用微信的群众都加了进去,也有讨论脱贫工作的,也有交流信息的,偶尔也有些家长里短拌拌嘴皮子的,很热闹。第一书记通过这个群找到失联已久的邹明成的娃,这个娃是邹明成唯一的亲人,但却不能成为他的指望。
年前,司法局局长拨通了他儿子的电话,邹家小子在广东生活,娶了个山东的媳妇儿,因为家境不好,是入赘到女家的。村里人最注重婚丧嫁娶,哪家娶媳妇儿嫁女儿不是搞得热热闹闹的,就是家里再贫穷,借两斤米也要请近亲好友来聚聚,这是子女一生中的大事,自然不能马虎,然而邹小子结婚的事,村里竟无一人知晓,当然也包括邹明成。
局长电话打过去,沟通的结果在他意料之中,对方说我也穷,我也恼火,我也有一家人。没有更多的语言,第一次通话基本上只是确定电话能打通。
第二次电话,局长问:你现在工作如何啊?生活如何啊?家庭子女如何啊?这些年经历过什么啊?引导他逐渐表露心声。这个过程不可一蹴而就,相当一段时间内,是在建立对方对我们的信任和对脱贫攻坚的理解。
后来,谈话从邹家小子的环境渐渐转移到邹明成的生活,局长向他述说老家的变化和他叔叔过世,现在邹明成一个老人独自在家,适时地加入《老年人权益保护法》《婚姻法》等规定在里面,不着痕迹地做了一次普法工作。
邹家小子过年回来了!这在村上成了一件新鲜事,年后下乡的时候都在跟我们说,多年未归的游子在脱贫攻坚的帮助下回来看望老爹,已经遗失的父子亲情有望修复。
我们走到邹明成家,姚局长问他:“你娃过年回来了啊?”邹明成说:“嗯,回来了。”姚局长说:“给你带东西没有啊?”邹明成有点愤愤,伸出手指左右乱指:“短命娃娃走的时候拿了我两只土鸡。”村书记说:“人家回来给你送钱了。”邹明成说:“送了一两千。”村书记对姚局长说:“他娃承诺以后每个月都给他打几百块钱,有时间就会回来看望。”
那天天气温暖,山顶之上蓝天白云,早开的樱桃花已经露出花苞,似乎预示着寒冬将尽,春意将浓。
后来有一次休假,村里一家人嫁女儿,邀请我们去吃酒席,前后两个院坝摆了十几桌,挨桌敬酒过去,到邹明成那桌时,大家都在高兴地说着祝福的话,声浪中,我听见邹明成不大的声音在说:“祝你们永远快乐。”
(作者单位:北川羌族自治县司法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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