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发赋——刘咸炘与近代赋学转向
中国赋学,绵延两千年。降至清末,古典赋学因受到文学思潮、学科体制和西学东渐的影响而发生重要嬗转,文学观念、话语机制、思维习惯逐渐脱离旧的批评模式,表现出特有的独立性、学术性和理论性,呈示了特定时代和义域中的多维向度和繁荣态势,肇示着现代赋学研究的开端。其间,一代学人刘咸炘(1896—1932)以治史的视野和方法切入辞赋批评,于赋之源流正变多有辩证,开辟出一条由史发赋的批评路向,区别于章太炎、刘师培、姚华、骆鸿凯等人的语言学、词章学批评,成为近代赋学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刘咸炘系蜀地著名学者,其学术领域十分广博,熔诸子学、史志学、校雠学、文艺学等于一炉,被陈寅恪先生誉为“四川最有见识的学者”。著有《推十书》,盖有取于许慎《说文解字》“士”之“推十合一”之义,借以昭示其“明统知类”的学问宗旨。刘咸炘曾言其治学取向:“初得实斋法读史,继乃推于子,又以推及西洋之说,而自为两纪以御之。”“原理方法,得之章先生实斋,首以六艺统群书,以道统学,以公统私,其识之广大圆通,皆从浙东学术而来。”(《校讐余论》)揆诸刘氏所论,多本于章学诚(实斋)和刘沅(刘咸炘祖父)。明统知类,执两用中,融贯古今正是其治学的鲜明特征。
受其明统知类、通贯合一的学术思想的影响,刘咸炘论学而及于文学(辞赋),一是强调渊源所自,二是强调文质正变,三是强调辨体。受制于近代学术思想的影响,刘咸炘一方面捍卫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校雠眼光来审视“六经”,梳理中国学术的源流与正变,于传统学术思想多有发覆(亦兼及西学方面);另一方面,他又推崇古代“六经”,从古文经学的立场阐述“六艺设教”的主张。他认同赋的诗源论,这显然跟他的“明统知类”意识相关联。他评说《文选》:“《序》先论诗,而举六义,明乎词赋一流皆源六义。又曰:‘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此言后世之赋,以附庸而成大国,兼该六义,足以当古之诗也。次论骚者,骚为赋祖也。……以上皆词赋正传,源于诗教者也。”认为刘勰《文心雕龙》“首论经骚,乃述文体,见诗教之源流。自《明诗》至《谐隐》,皆《诗》之流也”。并且赞成刘熙载的“以诗论赋”:“论赋之书亦少。……惟刘融斋《艺概》专说古法,以言志为标的,最为精深,真以《诗》论赋者也。”他在《文学述林》“辞源图”总结说:“由吾此说,上推六艺,无不合也。《易辞》《尚书》《春秋》皆不可论文势,《诗》为文之宗,词赋之流之祖也,《礼》为质之宗,诸子之祖也,而《易大传》与《戴记》则子之大宗也。”这和他推尊经史之学的思想是密切相连的。
刘咸炘推尊“六经”,尤其是诗为赋源说,但却并不拘执,他曾说:“幸承家学,略窥思、孟之义;私淑章实斋,探索史官之术。”“秉要御变”即要追求“一事”统系下的因势变化,他是以“执两用中”的思想看待辞赋的渊源流变的,正如他对文学本质所持论的那样,面对当时的不同看法,从“文”之“内质”与“外形”入手,细辨各家所论,总归于“惟讲究体性、规式、格调者为文学”。如言赋起源于纵横家言,即是“诗为赋源”说的通变之论:“纵横之词,具于《战国策》,其铺张形势,引喻物类,即赋家之源。若庄辛之引喻,穷极情态。辛本楚人,盖屈宋之徒也。淮南王尝传《离骚》,其宾客惟伍被有词,与庄辛类,小山《招隐》入楚辞矣。”
源流既正,次言其“正变”。刘咸炘持赋源六义之说,强调学问宗本和持正。他论赋虽然以治史路径切入,但却并不是单纯以时代发展论其演进,而是主张通变融贯,“若夫综群体而言之,则通变之说胜矣”。同时又以文学(辞赋)演进的“大历史”观其“文质”与“正变”,认同焦循《易余籥录》和王国维《人间词话》的“一代文学”之说,但又有所补充,以为世间有此文,则文中有此品,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文体亦无所谓尊卑高下也,亦不应因时代而有所轩轾。“虽然,赋之为诗,诗之为词,词之为曲,其变也乃移也,非代也。盖诗虽兴,而赋体自在也,铺陈物色固有宜赋不宜诗者矣。……由是言之,则通变与守正固未尝相妨矣。”(《文学述林·文变论》)
正是基于此种认识,他以荀子赋为正体,以汉魏六朝赋为极则,“赋者古诗之流,以汉魏六朝为则,唐韩柳犹能为之,宋人则不能矣,欧公《秋声》,苏子《赤壁》,皆别谓也。言八家者之不知赋久矣,姚、曾皆粗解而不专精,若应试之赋,则制艺试帖之流耳。”(《文变论》)刘咸炘论文,服膺于包世臣,心许荀子之文,认为其文“外平实而内奇宕,平实过孟子,而奇宕不减孙武。”(引包世臣语)并为之详论文体,作“辞派图”,以荀子为枢纽,牵连《礼记》与后世辞赋,他说:“《记》多采诸子,诸子之大宗也……实后世综合文质之祖,上承赋《诗》言志,下开荀、刘。荀卿深于礼而善赋,其赋喻理,采皆傅质,与苏、张、屈、宋殊(贾谊《鵩赋》、董仲舒《山川颂》是其遗法),其文笃雅,平实奇宕,实兼名家、纵横之长。韩非得其奇宕,而《储说》下开连珠,亦非纯质也。”(《辞派图》)由经而子,由子而及于文,统序井然。针对王葆心《古文辞通义》中分古今文派为逆流、顺流之说,谓主秦汉者为逆流,主唐宋者为顺流而提出,古今文派不可以顺逆该,而应以“文质与正变该”,“汉世词赋,枚、东出于荀,马、扬出于屈、宋。荀赋质而屈赋文,亦犹《礼记·檀弓》诸篇与《子思》诸篇之异也”。把荀子赋篇定界为质,而屈原之赋命之曰文,且比拟于《礼记》与《子思》,正可见出其用心之所在。
刘咸炘主张“明统”而后“知类”,他从类“别”意识而明辨荀、屈赋之不同。“荀非沿屈,未可与宋玉、景差侪也。且屈体衍长,变古已成,荀体短促,犹存诗式。后世合和二家,兼取其义耳,非本同也。宋玉《风》《钓》之体,亦非荀卿《蚕》《箴》之伦也。”(《文式·赋》)言诗赋自为一体,虽渊源所自,然其后与子史分野,互不相入:“盖自《七略》条别六艺诸子,而诗赋专为一类,此类体性主于抒情,又用整齐之式及韵,与《书》《春秋》《官礼》二流之叙事、诸子之论理者不同。……然皆诗赋一略之流,子史不入焉。其区别固犹以内容、体性,非以艺术也。”(《文学述林·文学正名》)对于赋之一体,他从源流和发展处明其体制,辨体甚严,他说:“欲论辞派,须先辨体。文集者名主篇翰,专指词赋之流及告语之文而言,经说、史传、子家不与也。以体论,则经说、史传、子家皆主质,词赋主文,告语可文可质。以辞派论,则辞赋自有定法,历久不变,经说、史传、子家、告语则文质变迁而有流派。……实斋谓诸子衰而文集盛,始于东汉,乃论著述,非论辞派,而适与吾说合。” (《文学述林·辞派图》)又从文体明辨批评《昭明文选》当先诗,次骚,次赋,源流乃明。“后世效法屈原用‘兮’用‘只’者,短促入于歌行杂曲者,非赋也。效法荀卿,托物寓意,短促入于箴、戒、器物铭者,亦非赋也。”(《文式·赋》)对于设辞和杂飏颂的辨析,也体现出刘咸炘对于赋这一文类的内质与外形的严格考量。
刘咸炘以史发赋,对于赋之古义源流,文质正变,体制特征多有辨析,如“词赋多述”、“词赋主文”等,皆为洞见。其明统知类,贵两尚变,明变知隐的方法论,突破了清代赋学的章句和赋用功能之说,彰显了辞赋研究的现代转型,对于当时的文学研究起着导夫先路的作用。他在辞赋批评转型路径方面做出的探索,建立的学术范式以及以校雠学为基础的辞赋古典学重建,对于当下的辞赋研究亦具有极为重要的借鉴意义。
《光明日报》(2023年06月26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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