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细节在闪光在流传
作者:黄咏梅(浙江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作家)
那些读过的经典作品,时间久远,我们可能记不住里边具体的故事情节,但对一些“名场面”总是能津津乐道。
比如曹雪芹《红楼梦》的“黛玉葬花”。芒种之日,这边厢大观园里的女孩子们热热闹闹祭饯花神,那边厢黛玉独自手把花锄,葬落红于花冢,“一面低吟,一面哽咽”:“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可以说,这个葬花细节几乎代表了林妹妹多愁善感的形象,细节与人物一起进入了经典。
《呼兰河传》是由一些记忆的碎片连缀而成、充满绵密细节的经典之作。图片节选自侯国良所绘连环画《呼兰河传》
又如施耐庵《水浒传》中,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三拳过后,郑屠户躺倒在地,动弹不得,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鲁提辖自知情况不妙,“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户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打死人还要骂,是明摆着要骂给看热闹的人听的。打得痛快,骂得心虚。这个“骂”的细节,充分展现了鲁提辖莽撞冲动的性格,同时生动写出鲁提辖打死人后的掩饰之举。
类似这样的“名场面”,一提及便能浮出人们的记忆。
细节不仅创造了“名场面”,还创造了独特人物。“多乎哉,不多也”的孔乙己,“硬硬的,还在”的华老栓,“圆规”一样站立的豆腐西施,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耗尽人生最后一口气都要抓住镀金十字架的葛朗台……细节使这些人物隽永。余华的《第七天》里,当几个农村老人得知杨飞父亲患了绝症,“可能是他们的手指手掌太粗糙,都用手背擦眼泪”。这类精准的小细节,看似无关紧要,但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大多的细节不见得对推动故事走向起到多少作用,甚至有的微不足道被视为小说中的庞杂,但正是那些精彩而有效的庞杂,延展了小说的意味,显示了作家独特的创造力,如同镶嵌在情节链条上的一粒粒钻石,在读者记忆中闪光、流传。
细节可以增加小说的信服力
作为虚构的艺术,小说家致力在小说中创造一个主观真实的世界,要使读者接受这些主观真实,接受小说中令人难以置信的非常态生活,接受故事的传奇和戏剧化的反转,除了对情节进行合情合理的安排,细节起到了重要的“助攻”作用。
比如汪曾祺的短篇小说《陈小手》。这篇小说结尾历来被认为“奇崛又辉煌”。作为一位“出名的男性产科医生”,虽说男人接生被当时人们看作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但陈小手技高人善,终日骑着一匹白马,潇洒行医,在小城也过得岁月静好。他命运的反转来自进驻小城的联军团长。团长的太太难产,陈小手受邀接生下小“少爷”,刚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边一枪将他打下。这一枪,毫无征兆,可谓奇崛,却并不让人觉得陡峭。这一枪之后,团长补了一句:“‘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团长觉得怪委屈。”
作为枪杀陈小手的自陈,这句话当然很重要,但仅凭这句话,这一枪开得既乏力又可疑。前边几个细节为团长开枪做了重要的铺垫。比如,接生之前,团长焦急,对陈小手说:“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这里体现团长的粗暴和霸道,其实还有不情愿,出于封建、自私狭隘的男权思想,让一个男人接生,实属无奈,暗含“委屈”的情绪。接生之后,团长宴请陈小手,并付以二十大洋重金,可谓谢意满满。陈小手统统笑纳,告辞时对团长连道两声:“得罪!得罪!”这是陈小手常用的客套话,但团长听得正中下怀,这个刚刚“碰”过自己太太的人,的确有罪,想想自己待他不薄,越发感到“委屈”。
至于最终选择陈小手跨上马之后开出那一枪,除了因为距离,我认为还有一重原因:在团长还没出现之前,小说写到陈小手喂白马一事,“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这个细节,虽说意在凸显陈小手在水乡养马的独特,也暗中为团长的开枪铺垫——看陈小手跨上马这一幕,团长感到身份和权威受到了严重侵犯,“委屈”再度升级。写到此,作家确信可以让团长开枪了。
小说就是一个向读者演绎故事“何以至此”的过程,好的细节不仅对情节进行补充,更有效“助攻”了反转,使小说获得了信服力,同时呈现了人性的复杂。
细节可以强化小说的关键部位
小说家为了讲好一个故事,往往在情节、结构、人物、语言等基本面匠心打磨,优秀的小说家更懂得在小说的关键部位停留、盘旋,动用丰富的细节以强化情节,赋予小说丰沛的艺术感染力。在小说的关键之处,运用细节可以巧妙处理叙事中难以进入的人物内心活动,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
潘向黎的短篇小说《白水青菜》结尾处,搬出去住的丈夫,吃腻了小三每天叫的外卖,想念起妻子那一罐做工繁复的美味白水青菜汤,终于领悟到妻子的好,要回归家庭了。丈夫如何坐回到原先的家庭位置,重返日常生活秩序,这是故事的关键部位,考验小说家的写作功力,潘向黎克制地写下了这一幕:
妻子在厨房听到门铃响,以为是米行的人送米来,开门却发现是丈夫——
“怎么?忘了带钥匙?”
他回答:“是啊。”她马上回到了厨房,丢下他一个人。他不知道她这样算是什么意思,有点想跟进去,又觉得不妥,一时有些浑身长刺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她在厨房里说:“等一下米行的人会送米来,你接一下。”
妻子又说:“还是那种米。”
“我知道。”他说。
米行的人来了,丈夫接下来人手里的米袋,用双手握住米袋的两角,把它提进厨房。她说:“放这里。”他就放下了,同时感到如释重负。这时他确定自己可以坐到餐桌边等了。
借由一件日常家庭小事,丈夫顺势而为,并认为一向隐忍的妻子已平静消化掉自己出轨之错,直到妻子端出一碗与过去截然不同却是名副其实的难喝的“白水青菜”汤,丈夫才意识到——一切都回不去了,妻子此时的平静是因为内心坚定了一种新生活形态,重塑了自我。这些巧妙的细节运用,展示出人物丰富的内心意绪,耐人寻味。
细节使小说成为飞翔的现实
作家余华曾经多次谈及新闻与小说的区别,认为两辆卡车在国家公路上迎面相撞,这是新闻报道,而卡车相撞发出的巨响将路边树上的麻雀纷纷震落在地,这是文学。文学固然来源于现实,但它又是由细节建构起来的飞翔的现实。
萧红的小说处处充满了诗意的细节,《呼兰河传》更是由一些记忆的碎片连缀而成,娓娓道出对家乡的爱与怨,既写实又抒情,既沉重又轻盈。那些日常化的细节书写,洋溢着灵动的生命质感。比如里边写到那个12岁天真烂漫的童养媳“团圆媳妇”,被胡家婆婆一众人封建的文化陋习折磨至死,鬼魂变成一只大白兔,隔三岔五到东大桥下哭:
有人问她哭什么?
她说她要回家。
那人若说:“明天,我送你回去……”
那白兔子一听,拉过自己的大耳朵来,擦擦眼泪,就不见了。
“团圆媳妇”的鬼魂变形为大白兔,但仍旧心心念念想回家,更不改女孩子生前的天真乖巧。这个细节,悲凉中渗透着诗意的审美气息。
青年作家陈春成的短篇小说《夜晚的潜水艇》,用一个个鲜活灵动的细节,使小说完成了一次现实的飞翔。比如画家陈透纳在少年时代患上“过度幻想症”,房门的木纹、一根圆珠笔芯、正在抽水的马桶、黑白钢琴键等琐碎的日常小物,都能引发他无穷的想象。其中一则,令人印象深刻:少年盯着课本上一幅《秋山晚翠图》,走神两节课,他在画中跋山涉水,从山脚攀到了山间,沿着山涧爬到了小木桥,甚至翻过了山的背面。当他成年后,被现实扫荡过的头脑与常人无异,想象力丧失,旅游时导游指着山说像什么他都觉得像。这一则看似闲笔,即使删掉也不妨碍情节发展,但正是这些充满想象力的细节描写,体现出作者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强劲的艺术创造力。
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认为,作家需要有“为琐物而疑虑”的才能,“对冲进大火救出邻居孩子的英雄,我脱帽致敬;而如果他还冒险花五秒钟找寻并连同孩子一起救出他心爱的玩具,我就要握握他的手了”。这个多花掉的寻找“琐物”的五秒钟,彰显了人性之美,将英雄直接拉至人身边,握手,乃至拥抱。事实上,小说家为了创造出一个又一个这样的“五秒钟”细节,在生活中不断观察、积累,在阅读中不停汲取、领悟。小说家深知,当那些看起来庸常又庞杂的“琐物”在读者的心里明亮起来,他们才算讲好了一个故事。
《光明日报》(2023年08月09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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