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鲜花压境的日子
作者:张炜(中国作协副主席、山东省作协原主席)
半岛上的春天让我无比怀念,常常想起它在季节转换时的矜持脚步。记忆中半岛上的春天总是缓缓行进,仿佛从胶莱河登岸,稍事休整才继续往东。半岛东部的春天比河西要晚半个月左右,有这样一个时间差,大概是为了一场充分的冬眠,然后开始一场盛春的狂欢。
我将半岛的春天与济南作了对比:这座省城的冬天说走就走,春天不商量不预告,暖风一吹仿佛就是了。不过这个春天并不安分,转了一圈又去了别的地方,过几天再兜回来。它还未来得及在城里好好经营,夏天就来了。所以有人说济南几乎没有春天,天气说热就热。而半岛的四季却分成了均衡的四等份。对于熬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土地来说,春天的来临是多么隆重的一件事。一阵温煦掠过,春消息清晰无误地送达半岛。泥土透出特别的气息,种子萌动,第一束花枝开始摇动。迎春和连翘在前,杏与李在后,然后是大片繁盛的槐花,它们在月光下盛开,竟然压弯了枝头。槐花开放之期是整个春天的大日子。
有槐花铺展,半岛的绚丽就是自然而然的了。鲜花压境的日子来临。特别是渤海湾南岸的冲积平原,这个季节绿野平展展一眼望不到边,野花灿烂,蝴蝶翻飞,百鸟喧哗,各种小动物争相奋蹄。这个季节的猫咪特别明媚,它们在野地里恣意玩耍。上苍对辛苦的人们总有尽心的安排,总用一些奇异的生命安慰他们:野兔,小河狸,还有渠边上昂首而立的英俊大狗。
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后来,这片至美的自然画面开始消逝。我所熟悉的那片无边的林野已经面目全非,没有树林,没有成片的花海,代之以林立的烟囱和楼房。
每个人都有植在深处的幸福、痛苦或哀伤,不过一般都会在文字中绕开它们。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忘怀。
少年时代那片海边的林子、白沙、河流、草地和花、各种动物,如果不是亲历者一一印证和说明,还有谁能做这件事情?比自己年纪更大的人当然也见过这些,但在交流中会发现他们如此健忘,竟然说得颠三倒四,或者只记得一个轮廓。大概他们太忙了,一直有更操心的大事,对往昔全不在意。这真是令人遗憾。而比自己更年轻的人则讲不清楚,他们根本没有这段经历。我不止一次遇到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当地人,他们说到那片海域的自然景致,马上就激动起来了,说啊呀那片大松林,啊呀那片白沙滩。
他们只记得这么多,然而已经非常满足了,觉得非常自豪,足以让外地人听了眼馋:自己有过多么幸福的童年。因为这些内容在一般人那儿的确是陌生的,所以听者大气不出,一副翘首张望的样子,然后瞪大眼睛:“还有这样的地方?”他们想听得更多,耳朵像猫一样竖起来。那些人于是更加起劲地讲起来:“松林里野鸟太多了,麻雀成群,野兔乱跑,沙地上的蘑菇能让你们看花了眼,一会儿就采一麻袋!”
听的人抿着嘴发怔。讲述者又加一句:“还有彩色的、长了大尾巴的野鸡!”
听者和讲者都陶醉了。只有我在一旁不吭一声,消化着心里的同情。是的,他们生得太晚,比我还晚。我知道他们口中的这一切实在没有什么。刚刚讲的那片所谓的大松林倒真的有五六万亩,是上世纪60年代栽培的人工林,当地人称为防风林,是一条长长的沿海林带,南北宽度仅有二三华里。用了六十年的时间,这片松树从小到大,最大的直径已有三十多公分,算是不小的成就。最可赞叹的是,它们终于有了蓊郁之气,能够养育起许多蘑菇、花草,更有无数的小动物。走在海边,听着松涛和此起彼伏的鸟鸣,有时会觉得这是人间天堂。是的,这片松林可爱而且无比宝贵,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孤单了。
年轻人没有看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林与海,而我则没有看到更早的,没能走进三四十年代的密林。对于我们这两代人来说,当然是各有遗憾。于是,我只能把自己亲身经历的林海给他们讲一遍。
他们眨巴着一双眼睛,压根儿想不到那时候的松林根本就不是主角。这条人工种植的绿带南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杂树林,混生了槐树合欢树、白杨和橡树,中间掺杂各种灌木。再往南才是真正的大树林,它们全是粗大的树木,由白杨、槐树、橡树、柳树、枫树、苦楝、合欢、梧桐、钻杨、椿树等北方树种构成,大到每一棵都不能环抱。这些大树都属于国营林场,林子中央有一些棕色屋顶,那是场部,里面住了林业工人,还有一个脸色吓人的场长,这个人戴了眼镜并叼了烟斗。
从林场往东走大约五华里,还有一家国营园艺场,那里是各种果树和大片的葡萄园。园艺场每到夏天就变得严厉起来,因为果实开始成熟,从这时一直到秋末,所有的打鱼人、猎人、村里人,都不能踏入园中一步。园艺场最提防的是一伙伙少年。
那时候女人和孩子不敢走入林子深处,因为不光会迷路,还要经历难以想象的危险,都说里面有害人的野物,有不少妖怪。林子太大了,它们东西延伸到很远很远,一直连接到另一个更大的林场。从南到北,沙岭起伏,密林覆盖。
这样的林子已经够大了,可是上了年纪的人会告诉我们:以前的林子要大于现在好几倍,里面除了而今常常见到的一些动物,獾和狐狸,还有狼。林子里穿过大小三条水流,其中的一条是大河。沿着大河往前走,离海还有三四里远时开始出现密密的蒲苇,然后是一座座被水流分开的沙岛。岛的周边是沼泽,一些长腿鸟飞来飞去。
“现在的林子,比起那时候就不叫林子!”老人这样说。
在一些老人的回忆中,林子诱人,无尽的传说和生灵、美味的蘑菇,更是诱人。有人总想采到蘑菇,这倒是一个难题。他们常常在所剩无几的树木间转悠,想找到蘑菇。顶多是遇到几棵伞顶薄薄的小灰蘑菇,那是不能食用的小草菇。
海边,成片的水泥丛林不知什么缘故被拆除了一大块。为填补这个空缺,就植起一片速生林。不过是几年的时间,又有了一眼望不透的树林了。许多人奔走相告,说去林子里玩吧,去野餐。还有人拿着篮子采蘑菇,当然还是空手而归。
“林子,树,正经不小了,怎么还没有蘑菇?”他们问。
老人说:“蘑菇大概还要等等看,它们想看这里能不能长久。还有,这片林子树种更杂、更大、更多、沿着海边走不到头,到了那时蘑菇就有了,其他野物也就有了。”
“这得等到猴年马月?”
“‘十年树木’,十年加紧造林,不停不歇,大概就能看见眉目了。”
老人的话深得人心。时间一晃到了2023年,据说海边的人已经准备了一万六千把镢头、七千八百柄铁锨、四百五十辆农用拖斗车,他们全都铆着劲儿,等待时机,去大水连天的苍茫之侧植树,夜以继日地植树,植各种树。
我们还会迎来鲜花压境的日子。
《光明日报》(2023年08月28日 0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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