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言片语,深意存焉 ——以汪曾祺的创作为例
王瑜
《光明日报》( 2023年10月04日 07版)
在小说《受戒》中,汪曾祺满怀敬意地开掘出普通人的内在性格力量和精神美。时至今日,《受戒》依然是中国当代短篇小说中的经典美文,令人百读不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小说对绵密细节的重视与呈现。图为《受戒》插图。资料图片
黄永玉为汪曾祺小说《羊舍的夜晚》绘制的插图。资料图片
【探寻细节的魅力与张力】
文学创作是人、事、情、理的表达,语言、结构、意象、主题、情节等是其常用的建构要素。细节具有连接情节与意象、推动结构发展形成主题、展现语言魅力等特点,是优秀作品不可缺少的构成部分。写人叙事、传情达理都离不开细微处的刻画与描写。好的细节蕴藏丰富,能在不经意间传达出作者没有直言的情感态度或价值判断。汪曾祺的创作很好地体现出细节的作用与价值。
细节让人物传神生动
“要贴到人物来写”是沈从文经常说的一句话。汪曾祺把老师这句话理解为人物是小说的主导,其余的抒情、环境、议论等都附着于人物。“作者的心要随时紧贴着人物。什么时候作者的心‘贴’不住人物,笔下就会浮、泛、飘、滑,花里胡哨,故弄玄虚,失去了诚意。”细节的运用可以有效提升人物形象的丰富性,寥寥数笔,就可画龙点睛般勾勒出性格、气韵、精神状态等。
汪曾祺的《陈银娃》写陈银娃赶车技术的高超和对牲口习性的熟识,讲他的赶车技术是家传,父亲就是有名的车倌。“那人戴了一顶毡帽,银娃的父亲一鞭子抽过去,毡帽劈成了两半,那人的头皮却纹丝未动。”汪曾祺用了鞭子劈毡帽这个细节,凸显陈银娃父亲赶车技术好。毡帽劈成两半与头皮纹丝未动,讲的是甩鞭子击中目标的准确性和力度运用得恰到好处。这种技术是与牲口长期相处中形成的,透露出陈银娃父亲对赶车差事的熟悉。
《七里茶坊》写的是拉粪人,处处透露出他们的不俗。老乔喜欢看《啼笑因缘》,书都缺页卷角了,“他还是戴着老花镜津津有味地看,而且老看不完”;小王谈了个对象,要结婚了,姑娘除了按当地习俗要棉衣、球鞋、尼龙袜子外,“希望要一支金星牌钢笔”。老乔吃完饭看《啼笑因缘》和小王女朋友希望结婚时能拥有一支钢笔,是艰苦生活中人们尊重知识的呈现。“钢笔”这个细节表现的是特殊年代中人们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想象。普通人从未放弃对未来的希望,这样写作品就有了昂扬之气。
《才子赵树理》讲赵树理写稿有洁癖,用了不少细节来传达:
他痛恨人把他文章中的“你”字改成“妳”字(有一个时期有些人爱写“妳”字,这是一种时髦),说:“当面说话,第二人称,为什么要分性别?——‘妳’也不读‘你’!”在一篇稿子的页边批了一行字:“排版校对的同志请注意,文内所有‘你’字,一律不准改为‘妳’,否则要负法律责任。”
既然是才子,赵树理的“才气”如何呈现,才能让读者眼前一亮呢?可用的方法很多,细节更传神。赵树理对“你”字使用的执着和“要负法律责任”的态度,说明他的“才”与“洁”。汪曾祺通过细微处的刻画,往往能传神地塑造出人物,只言片语间仿佛已千载道尽。
他在《受戒》中写道:“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一般来说,陌生人之间并不会轻易分享食物,更不可能把自己吃剩的食物给别人。小英子扔半个莲蓬的细节透露出她的天真善良,含蓄道出她的自在生命状态。亲近友好的人之间才愿意分享自己的吃食,她和明海分享自己吃剩的莲蓬,流露出的是对明海的喜欢。细节看似随意,实则用心安排。
细节有益于传情达意
写作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传情达意。汪曾祺准确的表达方式受到不少读者的推崇。他认为“在叙事中抒情”是成功的主要因素。叙事中如何抒情呢?细节的刻画与描写是重要的支撑。“一个作家在写一局部时要顾及整体,随时意识到这种匀称感。正如一棵树,一个枝子,一片叶子,这样长,那样长,都是必需的,有道理的。否则就如一束绢花,虽有颜色,终少生气。”汪曾祺这样说,也在这样实践。
小说《岁寒三友》中办草帽厂的王瘦吾、开炮仗店的陶虎臣和画画的靳彝甫是三位好朋友。靳彝甫有三块上好田黄,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舍不得割爱。“吃不饱饭的时候,只要把这三块图章拿出来看看,他就觉得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然而,当王瘦吾和陶虎臣生活陷入困顿时,靳彝甫毫不犹豫地卖掉田黄来周济。
靳彝甫约王瘦吾、陶虎臣到如意楼喝酒。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封洋钱,外面裹着红纸。……他在两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
靳彝甫端起酒杯说:“咱们今天醉一次。”
那两个同意。
“好,醉一次!”
这天是腊月三十。这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上酒馆喝酒的。如意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
外面,正下着大雪。
把两封洋钱分给王瘦吾、陶虎臣后,靳彝甫“端起酒杯”这个细节表现出他的果断与不容置疑,这是一种担当,隐藏着太多难以明说的情感。“醉一次”亦是一细节,作者借不同人的话两次突出这个细节。苦难的岁月中,三位好朋友疲于奔命,却依然无法正常生活,只能无奈地接受命运的摆弄,已经忘记还有精神世界,重复出现的“醉一次”能让他们想起诗与远方。汪曾祺强调“腊月三十”“如意楼空荡荡”和“正下着大雪”的细节,让世间的温暖跃然纸上。汪曾祺不喜欢小说创作过于追求故事性,觉得故事太强不真实。“我的初期的小说,只是相当客观地记录对一些人的印象,对我所未见的,不了解的,不去以意为之作过多的补充。”论及小说创作,用客观与否做标准,是汪曾祺的一大发现。故事是推动小说的重心,是情节演化的基础,可在汪曾祺看来却不是重要的。他更看重叙述中的细节和通过细节刻画传达出某种意绪。“有人说我的小说说不出主题是什么,我自己是心中有数的。比如《岁寒三友》的主题是什么?‘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主题情节、中心思想等解读作品的方式,与汪曾祺通过细节传情达意的写作追求是不同的。他认为,对人事生活的看法不能只是概念、理念之类,要具体化为感情,其过程是对细节的尊重。这种具象化的写作方式和对细节的重视,成就了汪曾祺别具一格的文学世界。
细节蕴藏价值内涵
汪曾祺认为,写作不仅是个体喜怒哀乐的寄托,要考虑其社会效果,“要有益于世道人心”。有人说他的作品缺少教育意义,汪曾祺并不服气,认为自己用朴实的语言把生活写得很美,很健康,富有诗意,使读者的心灵得到滋润,增强了对生活的信心和信念,是负责任的写作。在他的成长中,老师沈从文曾多次告诫他不要尖刻、嘲弄、玩世不恭。“一个人,总应该用自己的工作,使这个世界更美好一些,给这个世界增加一点好东西。”作家的写作态度是其生活态度的体现,于细微处观察易被忽略的细节,发现其间蕴藏的意义,有助于作品社会价值的实现。
汪曾祺在《故乡人》系列中写“打鱼的”,开篇就是“女人很少打鱼”,紧接着介绍了几种打鱼方式,讲到小学校后面的臭水河常有夫妻二人打鱼。男的张网,女的赶鱼,在他们脸上看不出高兴或失望、忧愁。“有几天不看见这两个穿着黄白黄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鱼的了。又过了几天,他们又来了。按着梯形竹架赶鱼的换了一个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辫根缠了白头绳。一看就知道,是打鱼人的女儿。她妈死了,得的是伤寒。”打鱼人几天不见,再出现是一个辫根缠了白头绳的小姑娘,顶替妈妈,穿着妈妈穿过的皮罩衣,像妈妈一样按着梯形竹架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夫妻之情、母女之情未着一字,对他们如何生活作者也没有写,但这些细节已经展现出个人和家庭的艰辛与坚持。汪曾祺的作品既有仁者爱人的理念,也有道法自然的思想。女儿接替妈妈在打鱼中的分工,重复母亲的动作,本本分分地过自己的日子,是无奈也是超脱,更是努力生活的展现。
《大淖记事》中十一子救起不慎落水的巧云,把她送回家,“抓一把草,给她熬了半铞子姜糖水,让她喝下去,就走了”。十一子被打得奄奄一息,要用尿碱救命。巧云把尿碱汤灌进他喉咙后,“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这两处细节,蕴藏着恋人的关怀和牵挂,是真情的流露,更是他们面对苦难共同坚强生活的柱石。汪曾祺追求做“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其写作讲人情,富于人情味,细节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钓鱼的医生”王淡人钓鱼不用漂子,边钓边吃。他家世代行医,收到的匾很多,属于王淡人的却只有一块,上面颜体字写着“急公好义”。汪曾祺特别强调上面的字,追溯了王淡人为救治被洪水围困的泰山庙孤村病人,舍命渡水救人的往事,“匾”作为细节的价值就明晰地呈现了出来。汪炳败光了家业,王淡人管吃管住不取诊金帮他治病。
王淡人的老婆是很贤惠的,对王淡人所做的事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但是她忍不住要问问王淡人:“你给汪炳用掉的麝香、冰片,值多少钱?”王淡人笑一笑,说:“没有多少钱。——我还有。”他老婆也只好笑一笑,摇摇头。
王淡人夫妇十来年没有给自己买过新衣服,治病救人不计得失。面对妻子问及麝香、冰片的价钱,他没有感慨抱怨,只道“我还有”。如此,王淡人乐善好施、超脱淡泊、心系孤苦,有雅致、有情义的形象跃然纸上。在旁人看来,王淡人做了大事、傻事,但他认为那些只是小事。治好了汪炳,有人问为什么要给他治病。“王淡人倒对这话有点不解,说:‘我不给他治,他会死的呀。’”他帮汪炳治病是毅然决然,没有半点犹豫的。这些细节透露出他对治病救人斩钉截铁的态度和不计利害得失的医德。老婆对王淡人做的事从不多言,忍不住问一句花销。王淡人笑一笑,她也笑一笑。两个笑把夫妻间的理解与包容传神地写了出来。
一笔一画之间,在容易被忽略的细处,汪曾祺认真地传达生活的美和诗意,用朴实的叙述滋润读者的心灵。这是他创作的魅力,也是细节的魅力。
(作者:王瑜,系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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