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羌村纪事
作者:许锋(国家一级作家)
每个村子都有性格,每个人都有性格。这种性格,和地域、土壤、河流有关,和植物、过往、观念有关。也与南来北往的客、东去西来的车有关。
黄羌村是岭南的一个村。广东茂名电白马踏,一串地名,黄羌“后缀”。
插图:郭红松
黄羌村村委会门前,是我经常开车跑的沈海高速。站在村委会的台阶上,不光闻车声,也可见车影。车轮滚滚,响箭盘空;车风萧萧,草木摇落。整个村子,既与高速平行,又与高速交叉。几天里,我进出村子好几回,回回钻高速底下的洞子。
高铁站也和村子不远,村里修了路,六七公里直通。
村委会距镇政府也不远,10公里。
还有在建的广湛高铁,设计时速350公里,在茂名境内设两个站,马踏有一个。
这样的村,焉能不占尽天时地利。
我此行采访的重点是“帮扶”,我问林镇长,如果打个比喻的话,帮扶队员和您是什么关系?
“兄弟,战友!”
他北方汉子似的笑了。大家都笑了。
杨梅酒
一地必有特产。若无,你会眉头一蹙。
在老家河西走廊,县县有酒厂。河西走廊是西北地区的重要“粮仓”。仓廪实而知礼节。你若去那里寻老友,老友必以地产美酒款待你,酒酣胸胆尚开张,不醉不归,你会感受到火一样的热情。
酒与粮食有关。
酒也与果子有关。葡萄酒,桑葚酒,杨梅酒。
黄羌村盛产杨梅。
四月里开花,五月里结果。杨梅花,是那种黄色或橙色的小花,不事张扬,隐在叶丛中。果子却长得好看,圆圆的,肉肉的。颜色也喜庆,红红的。味道嘛,吃过就知道,酸酸的,甜甜的。苏轼当年在岭南没少吃荔枝,大约也没少吃杨梅——“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都在诗里。
但杨梅就是杨梅。物以稀为贵,啥东西多了,就不稀罕了。别说杨梅,村里很多人家房前屋后都种有菠萝蜜树,硕大的菠萝蜜倚树而生,有的熟透了,隔空能闻到甜味儿,也没见谁上树摘了大快朵颐,反倒树下有不少自然脱落的菠萝蜜,像我这样长期生活在城市的人,觉得非常可惜。这东西在城里贵着呢。
当然,杨梅也可以不只是杨梅。杨梅与酒结合,就是杨梅酒。但自家的杨梅自己泡酒,想咋喝就咋喝,没人管,要卖杨梅酒,卖得远,卖到网上,卖到国外,不能想咋卖就咋卖。
我面前一瓶杨梅酒的标签上印着几行字:自然资源部南海局、广州海洋地质调查局、广东财贸职业学院帮扶产品。为了让杨梅变成酒,这几家帮扶单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工艺、生产、质检、商标,一样样来。今年1月,“食品生产许可证”翩然而至。
我去酒厂参观。厂子不大,上下两层。拆包间,清洗间,浸泡间,包装间,酒瓶清洗间,消毒间,更衣室,检验室,原料仓库,包材仓库,成品仓库,一应俱全,有模有样。
酒咋样?
年轻的王厂长要送我两瓶尝尝。
我执意要买,价格给了优惠,现场拿,扣除了快递费用。
晚上,几个朋友一起品。这酒度数不高,味道醇正,喝了不上头。关键,杨梅之香萦绕于鼻翼。
杨梅至杨梅酒,属于“第二产业”。杨梅至文旅节,属于“第三产业”。“五一”前后是杨梅季,僻静的乡村着实火了一把。农民不熟悉互联网,帮镇扶村工作队、驻村第一书记以及大学生志愿者主播团队一起开展“杨梅‘吐气’”电商助农直播。队员轮番上镜,杨梅干、杨梅酒、红松茸、芋头等特色农产品挠痒了“看客”的心。
往杨梅园的村道上,立有一块牌子,上书“乡村振兴一二三产融合示范基地”的大字,预示着新的产业谋划。
帮扶。我这个书生,看到这个词,想到另一个词——扶危济困。惯常,给钱,给物。给钱救急,给物解困,但钱花完了又急,物用完了又困,成了死循环。
出点子,也是帮扶。金点子就是金子。传统思维,帮村民卖杨梅,就农业抓农业。创新思维,跳出老路子,闯出新路子,富农强企。
这样的帮扶,便有了侠肝义胆之风。
第一书记
徐海铭开的是自己的别克。刚开来马踏镇时,里程数不到7万,现在是10万多公里。
村道,有的路不错,有的路段不太行,车身起伏,又七拐八拐。这种跑法,费车费油。
“油钱、过路费报销吗?”
“不报。”
“那成本可不少。”
“没事。”
驻村之初,他骑过摩托车,但往返20多公里,很长一段路没有路灯,安全起见,还是开车。
他语速快,透着兴奋与急切。午后的阳光暴烈,透过车窗狠狠晒着他。两年来,乡村的日头已烙在他脸上、胳膊上,一位文质彬彬的大学团委副书记变成了黑黝黝的驻村干部。
我心里琢磨,在广州、在大学校园里工作得好好的,跑到几百公里外的“穷乡僻壤”一待就要3年,图什么?
黄羌村内有一所北根小学,学前儿童加小学生总共300多人。有不少是留守儿童。有的孩子长期“脱离”父母,缺乏父爱母爱;有的生于残疾人家庭。孩子小,喜欢“攀比”,心思重。都需要抚慰、治疗。
海铭在“四点半课堂”基础上创新推出心理沙盘。
沙盘在村委会新时代文明实践站内,一米见方,内有细沙,也有孩子们喜欢的成百上千个小物件。我握了一把细沙,缓缓松开,沙滑过指缝,如时光流水。
几个孩子小鸟似的迟迟疑疑探头进来,见到沙盘,见到模型,见到老师,见到那么多好看的图书,兴奋得叽叽喳喳。
从“心”出发,精准滴灌。枯萎的禾苗渐显生机。
黄羌村王支书观察,项目开展以来,多数留守儿童明显自信了很多,参加“四点半课堂”的儿童也比刚开始多了不少。
拓展课堂内涵,“红色课堂”、暑期夏令营、暑期兴趣班、大学生三下乡社会实践……
尝到“教育”的甜头,海铭“死缠烂打”。
学校支持,专为马踏籍学子设立“乡村振兴人才培养励志奖学金”,开展党员教师一对一帮扶,全方位参与。
黄羌是原省定“贫困村”,村域面积12.75平方公里,6000多人。底子薄。
叶同学获得资助,他是土生土长的黄羌村人。
“我发现他是一个有想法、有爱心、积极向上,想努力改变生活现状的青年,一心想为家乡付出。他因此成了我的重点关注对象。”
村里虽然农产品丰富,但特色产品缺乏包装设计,难以打出牌子,拓展销路。海铭正发愁。
“老师,我和我所在的志愿者团队可以为我的家乡提供产品设计。”入学后,叶同学在校内组建学生志愿者团队,从一个被帮扶的对象,转变成学校乡村振兴工作的小伙伴,与驻村老师共同探索“驻村干部+帮扶学生志愿者”模式。
师生连心,其利断金。很快,“一点红番薯”“马踏香米”农特产品包装设计出炉。
包装上,印有“心有所薯”四个字。心有所属。黄羌学子的心,为家乡振兴而跃动。
一件件、一车车农产品风一样飞出黄羌。村民笑了,笑声像斑驳陆离的阳光穿过树隙,满村子晃荡。
“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我正在一步步地实现自己的使命。”
使命,一个庄重的词语。
驻村第一书记,责任重大,使命光荣。
它是一个同心结,联系党和人民。它是一个不是主角的角儿,乡村舞台“空缺”时,它要顶上。它是一个不占编制的村干部,却要和村干部一样。
“从此再没寒暑假,也没有节假日的概念。”
“那你图什么呢?”我终于抛出这个问题。
车还在村道绕来绕去,前方时而浓荫蔽日,时而柳暗花明。每过路口,他都摁喇叭。白天晚上都摁。小心行人,也小心动物。村子位于将军岭下,已发现不少野生动物。
“我有收获。”
他指导叶同学参加广东省“挑战杯”大学生创业大赛,获了铜奖。他立足校企合作、乡村振兴申报的课题获得教育部中外人文交流中心立项。他荣获茂名市优秀驻村第一书记。
“帮扶,是相互的。”
“我帮扶了乡村,乡村也帮扶了我。”
元器件
虽然小学已放暑假,但教导主任郑老师要值班。我对他说,想去看看孩子。孩子们散落在村里。郑老师熟悉每家每户,家长的联系方式都在他手机里。
车头扭来扭去,几分钟后,在一棵龙眼树下停了下来。
旁边一户人家,几个孩子正围坐在一块儿做着什么,一个女人站在旁边“指手画脚”。方桌上堆满元器件,有银色的螺丝、钢片,白色的塑料条。
孩子们干得起劲。
“他们在做什么?”
“装配元器件,手机店维修手机用的。”
女人叫春兰,看出我的疑惑,解释,四个孩子,两个是她的女儿、儿子,两个是她的侄女、侄子。
“今天才开始做,做这个比玩手机游戏强。”
这话在理。玩游戏,费时间费眼睛,做这个,是劳动教育,锻炼动手能力。
儿子安扬上小学二年级,长得憨憨的。我坐在他旁边,他愈干得带劲,小胖手取钢条,上螺丝,装塑料片,凹槽朝上……一点也不含糊。女儿笑涵上小学六年级,模样俊秀,一双巧手忙上忙下。
“笑涵能坚持多久?”
她腼腆地笑了,“我也不知道。”
春兰解释:“刚开始做,兴趣还行。”
我试着组装了一个,不难,却是个细致活儿。
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今年母亲节,笑涵给妈妈做了一张贺卡。学校老师少,没开书法课、美术课、音乐课。那天,财贸学院大学生到现场教孩子们画画、做手工。
“我看看贺卡——”
“不知道放哪里了,估计丢掉了。”
嘴上这么说,转身就从书架上找到了。我心里笑,女儿送给妈妈的东西,妈妈怎么会舍得丢掉。
一张精致的贺卡。几朵别致的黄花儿,一行红色的字:妈妈,祝您母亲节快乐。字中间还画了一颗小小的“红心”。
孩子们继续。我们站在龙眼树下聊天。满树圆溜溜沉甸甸的龙眼,春兰随手拽过一枝,“你们吃,你们吃”。
龙眼果大,甜。
“这么多龙眼,没拿去集市上卖吗?”
“没卖,这东西村里多,也卖不上几个钱,不如自己吃,我家的龙眼,你家的荔枝,她家的菠萝蜜,大家换着吃。”
旁边还站着个女人,提着工具。
春兰说:“她老公和我老公都在佛山打工,搞建筑,她老公一会儿回佛山,让他带一些龙眼过去,给工友们尝尝。”
佛山可不近,将近300公里,坐高铁去?
“坐顺风车,下午两点多出发,晚上七八点就到,现摘现发、现去现吃。”
“那你老公可感动了。”我笑道。
“这有什么,哪个女人不这样对待自己老公。”
龙眼树下有一个鸡笼,几只小鸡在里面快乐地啄食。是三黄鸡、芦花鸡。路旁栅栏里,几只旱鸭子寻寻觅觅。探头望龙眼树下,还有鸡鸭影子闪现。
“您养了多少只?”
“没数过。我们广东,无鸡不成宴,所以家家户户都养。”
我问了个特俗的问题,“白切鸡,您会做吗?”
她笑着说,“做白切鸡是广东农村女人必备技能。焯水,焯三次,煮四十分钟,放凉。”
兰叶春葳蕤。春兰,一个好名字。一个乐观、细腻、暖心的女人。一个充满生机的家。
——她的男人,晚上就吃到女人捎去的自家的龙眼了。
沉香树
于村道迂回,见路边有一个大棚子,棚子里头有人,都在低头忙活。
猫腰进棚子。近处一个戴草帽的年轻女人正忙活,不远处,几个师傅坐着在弄什么。我先和年轻女人搭话,她叫莲娣,今天和丈夫回娘家帮忙。
满满一棚子沉香苗,一列列排得齐整,大概有几万盆。
俯身端详。枝干有10厘米到20厘米高,是基苗,属于“传统”沉香苗,是莲娣和丈夫捡自家沉香树籽而培育,南方雨水多,阳光充沛,树籽丢到土里很容易成活。枝干上头冒着绿芽,两侧伸出细长的茎,茎上分布着三五片细叶,叶子翠亮。
“油”是沉香的魂。“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周邦彦燎的就是油。油热而生烟,烟起香散,香随影动。于文人墨客,一缕香,香出冷暖,香出人情,香出风雨、溪亭、日暮、沉醉、归路。
“香”自苗始。
“一株这样的苗,卖多少钱?”
“10多块吧。”
我惊讶,这座棚子里的苗值三四十万。
她解释:“基苗要1年,入苗要40多天,前后一年半才可以卖。嫁接要雇师傅上门,每天给300元,能嫁接七八百盆。”她指向那边,原来师傅们正在嫁接。
流程蛮多,工艺蛮复杂。
“纯利润大概两三块钱一盆。”
见我们聊得欢,她丈夫也凑了过来。戴着草帽,个头不高,精干,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小刀。谈笑间,将大棚外侧一棵长了几年的沉香树的表皮削开寸长,削了一层,又削了一层,像削橡皮泥似的——浅褐色的“芯”露了出来。木纹间,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有浓有淡,暗里生香。
这就是油脂。
这“油脂”采下来,可做手串,精油,熏香……可吃。他削下薄薄一层,让我尝,我迟疑了一下,他说,辣辣的,消炎止痛。
入口品咂,味辛,余味绵长。
沉香乃中药材,李时珍《本草纲目》有载。
这属于未经人工凿孔而自然成香,贵,以“克”卖,一克几百块。
莲娣嫁到观珠镇沙垌村18年。夫家两代人做沉香事业,夫妻俩现有沉香苗几万盆,在将军岭上有苗场,还在海南承包了种植基地。
“一年能挣多少钱?”
她笑,“没仔细算过,挣了再投,投了再挣。”
我替她说,“总之有房,有车,有钱花。日子过得舒坦。”
“差不多吧。”
笑声顶着两顶草帽一阵晃荡。
看着这夫妻俩,我不由遐想,“沉湎”沉香之香,他们解了惑,开了窍,去了浊气,除了戾气,一团和气。言语间无扭捏作态之姿,显淳朴无华之态,好似那野外的树,质朴的木,温热的风,活在崇山峻岭、草木丛林中,辛苦,但快乐。
后记
黄羌村村委会门前有一块空地,可停车,也可当小广场。我去那天下午,大太阳猛得很,两边晒了稻谷,气息盈盈袅袅。中间留了空道,刚好过一辆车。
我心说,大门口怎么成了晒谷场,保不齐村干部才有这个“特权”。
到田间地头转了一大圈后返回村委会时,已到傍晚,有人在收稻谷,一边是一个男人单干,他姓叶,今年种了一亩半的田。一边是男人女人小孩一起干,是冯家两口子帮岳父家干,大舅哥也在场。他们都不是村干部。
这场地,谁想晒谷就晒谷,不用登记也不用预约。
这事细微。但细中见真,见微知著。
林镇长几次说,村干部辛苦。
村干部辛苦,驻村干部也辛苦。
大家为谁辛苦为谁忙?
答案只有两个字:
人民。
干部用了心,群众就有信心;群众有信心,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天时地利人和。
《光明日报》(2023年10月06日 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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