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 姨
母亲有两个母亲。她父亲的第一个妻子生下两女一子,虽然人丁不够旺,但好歹对叶家的香火有了交代。可惜就在生她唯一的儿子时难产,没救活,死了。按说家境尚好,总该留一两张照片,结果没有,画像也没有。之后,我外公究竟隔了几年再娶,现在已没人说得清了,反正我母亲有了后妈,家里又多了两女一男,加起来一共六个。从上往下排,我母亲居老二,她上面是姐姐,下面是弟弟。终生都保持着细皮嫩肉的后妈个子高挑,一米七左右,这在我们南方算是出挑的,而且大头大脸,腰圆背壮,佛气横溢。然而她的第一个女儿出生时不足五斤,非常小的一团,像只病恹恹的小猫,这个孩子因此有了“猫仔”的小名,叫久了渐渐简化,长辈和同辈都喊她“咪”,而我和表姐妹们则统统称呼她“咪姨”。
咪下面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身高都超过一米七,她却只有一米五六左右,是全家最矮的,也最瘦,可见先天发育不好,会祸害终生。然而,家里唯一参军的人却是她。高中一毕业,她就去当通信兵了,在部队里认识了一个从河南焦作来的英俊男兵,结婚生下两个儿子。
我从未亲眼见她穿军装的样子,也就从挂在墙上的照片里看她身穿军装、斜背驳壳枪,纤弱地挺身站立,满头自然卷的黑发,微颔着头抿嘴浅笑,身后站的那个同样穿军装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这大约是结婚照吧?我对她有记忆时,她已经转业,在市委大院当总机话务员。第一次被她带去单位那年,我已经十八岁,却对电话还没有太感性的认知,大部分普通人那时都只能以写信交流感情。那天晚上,我站在她值班的机房外,四周漆黑一团,隔着一道玻璃往里看,她正坐在灯光明亮的工作台前,两只耳朵压着黑色的大耳机,两根铁线从头顶绕过,把她蓬松的自然卷头发压扁了,脸形走样。横在她前面的台子上密密麻麻地竖着一根根朝上的铜插头,立着的一排柜子上,则满是不停闪烁的小灯,灯旁有小孔。她不停地说话,小声,细气,柔和:“喂,您好……好的。”话音未落,双手就迅速地把这根线从台子上抽起,插到柜子上的一个孔中。然后再说话,再抽电线,再插孔。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工作时的样子,与平时判若两人。
平时她什么样呢?用懒洋洋或者漠然寡淡都不足以形容。两个儿子小时候她是放在娘家养的。孩子毕竟有顽皮淘气的时候,但被惹恼的大人中永远不会有她。骂声哭声潮水般涌起,空气中弥漫着焦虑和烦躁,她如果在场,会始终笑眯眯地坐在那里隔岸观火,事不关己,偶尔开个口,也是耳语般安抚一下众人,腔调和内容都是可有可无的散漫。很快,就发生了一件大事:她刚满十岁的二儿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仰头一看的瞬间,竟被同学无意高抛起来的铁片戳中右眼,几近失明。所有亲人都愤怒且恐惧,一凑到一起就围绕此事绵长而无措地叨叨,彼此交换着内心不知所措的无力感。现在回想起来,我竟记不起她说过什么——一句都没有,更没见过她流泪。是她声音太小被淹没了,还是确实一直缄默?
之后,二儿子被带到北京、广州等地,天南地北地各处求医,都无果。外人乍一看不会发现异样,但细瞧,右眼珠子明显木了,没有神采,视力全无。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得长时间与白大褂和各种古怪的机器打交道,一次次充满希望,又一次次跌回原点,他无法正常学习是必然的结果,于是初中一毕业就进了部队的工厂上班,从此安于平静简单的生活,没有不甘,也没有半句怨言。2021年我曾以这事为原型,写了中篇小说《仰头一看》,发在《收获》杂志上。小说中的那个母亲竭尽全力榨干自己,恨不得割下肉、剔下骨拱手送出,以弥补眼睛受损的儿子,其原型就是咪姨。一向是全家族最慷慨的人,却开始频繁上演无数省吃俭用的故事,积攒起来的钱都毫无保留地给儿子。“倾囊”这个词,如此准确传神,它完全可以概括咪姨的大半生。
1979年我读师专时离家远,离她家倒相对近,周末动不动就过去住一两天。我被她带着到单位、菜市场各处走。路上遇到熟人,会指着我问:“你女儿?”她笑着,不答,脸上布满将错就错的欢喜。那期间见识了她还残留的出手大方的做派,每次都煮这煮那让我进补,走时还要装一包吃的带上,叮嘱我以后常来。当时我总是心安理得地收下,后来听多了她日常如何克己,如何舍不得吃穿,才霎时惭愧。
从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起,她突然拒绝出现在家族的所有活动中,甚至至亲的人去世,都没见她打个照面。愕然过,听到的解释是她属虎,刚好那年也是虎年,按民间说法她会带去不祥,就特地避开了。可是虎年过去了,一轮十二年也过去了,她却仍然不肯出现。那期间她家庭无恙,英俊帅气的丈夫转业后在商场干得风生水起,仍一如既往地把她当成一只柔弱无助的小猫宠溺。两个儿子都结婚了,虽然所谓的事业乏善可陈,但有工作,有房子,日子都静好,除了那只失明的眼睛,再无其他可叹可憾的。
我们在心里慢慢接受了她变“怪”这个事实,倒也不着急,一直相信下一次,再下一次,总之过一阵她肯定会出来见见大家。可是还没等到“下一次”,就传出她生病的消息,病灶在脑部,不是刚发现的,而是很久了,她捂着,不让我们知道。那么,不见大家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也不是。最开始她还是健健康康的,病后就索性彻底避开大家了。家族中的同辈和晚辈开始轮番提出要去探望,被坚拒,以至于电话都不肯接。一定有什么不便之处和难言之隐吧?我们只能这样想,于是,有意无意间就这么放下了。医疗技术和她享有的医疗条件毕竟不差,既然她说没什么大毛病,那就后会有期。
可是,最终还是没见上。她死了,火化过后,一切都尘埃落定,死讯才传到娘家,这是她生前特地安排好的。我非常震惊,不禁把思路往“仇恨”这个方向延伸,可问一圈,她与兄弟姐妹没有任何一个有过丝毫不快,一句狠话都从未说过。把儿子眼睛弄伤的人,她当时都没有任何计较,转身就跟对方相忘于江湖,自然更不会与其他人有什么过不去的恩怨。那么,她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地将整个世界推远?
带着这个疑问,我曾特地登门向她的丈夫、儿子打听,他们微微一笑,只说:“她不想打扰别人。”人生在世,谁的日子不是由亲人之间的相互打扰构成的?拒绝打扰即是自私的一种。我想把这个抱怨说给咪姨听,她却已远行,此生不能再相逢。
《光明日报》(2024年04月19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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