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身上散不去的人性

曹福章

表嫂家的狗下了五崽,养不起,又不能伤命,加之表嫂一直都在拜佛,只好把狗崽给亲戚朋友养。听说养狗有学问:捉回来首先是要拿一根草比狗崽长短,然后就把比过狗崽的那根草,甩远点,这样做了就等于是在教狗崽以后拉屎拉尿跑远点,爱清洁卫生。第二是去自己菜园摘一匹青菜叶,擦擦狗崽的眼睛,这是教狗崽长记性,要认亲。赛虎刚来时胆小怕事,认不得人,就钻到石柜与墙壁的空白处不出来。我们便卷起舌尖唷唷唷逗它,多逗几次它才出来,再三告诉它:记住了,你的名字以后就叫赛虎。父亲说话时它很认真地听着,耳朵一动一动,意思是在回答:记住了。来我们家时也只有筷子长,灰黄色的皮毛,乌黑的眼睛,卡长的花尾巴,灰色的耳朵随时随地一扩一收,标准的像一只布偶。

没有办法,我们家也是人口大户,十口之家。生活时常紧张,吃了上顿没下顿,一锅粥眨眼间就没了。父亲一手一脚为它打了一个石槽,吃饭时先从碗里给它挑出一二节红苕。赛虎自从进入了我们家就不挑食,给它倒什么吃什么!碰到阴雨连绵的日子,我们家就会煮两顿饭,一日三餐变成了两餐。父亲用稻草给赛虎在堂屋的石柱头那里做了一个窝,特地吩咐烧锅煮饭不能把赛虎的窝拿去引火。那时正赶上发展蚕桑,允许在自留地上修筑蚕房。父亲便把与邻居相邻的北方地界,自己下石料做地基,请会筑土墙的人筑了两米多高的土墙。买了一批竹子缠绕上稻草做成瓦沟,邻居不同意我们在那里修建蚕房。他是会计,还请了大队书记、村长一道出面解决问题。结果出来了:书记、村委会主任一致同意只能修筑成两米多高的蚕房,再三强调只能做蚕房用。赊账买了二角五一匹的瓦,两千多匹。这钱是父亲一锤一锤做石活还了几年才还清的。玉米才七八分一斤,大米两角多一斤,我们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世界,只是知道邻居和父亲见面的眼神不太友好。有几次从地里回来,赛虎便朝邻居那面汪汪叫个不停,父母亲跑到墙壁那面查看了一下,发觉有几匹瓦掉下来了,打得稀烂,心里明白了几分:这是邻居暗地里向我们家开战了。父母越是喜欢赛虎了,无论怎样,吃饭时都会给它留一口饭、一口汤或是一二节红苕。

赛虎每次都会把女儿送到1公里外的山梁那个被称之为莲花古柏那里,又在女儿放假时提前跑到那里去等候(曹福章 供图)

一天夜里,赛虎汪汪的叫声把我们全家人叫醒了。父母拿着电筒跑出去查看:原来是牛没有拴牢固,牛与猪在菜园里吃菜。我们一家人都喜欢赛虎不叫谎。赛虎的眼力好,只要是来过一次的亲戚朋友,它都记得,走的时候就会跟着父母一道送亲。不知为什么,赛虎总是朝着邻居叫,无论邻居一天过百遍,赛虎就是不认识似的,过一次叫一次。无论我们从哪里回来,老远赛虎就会跑出来迎接,不时地用它的头来碰碰我们的脚杆,用嘴舔舐我们的手。

父亲病重的那些日子,赛虎总嘤嘤嗡嗡的小声乱叫。从父亲落气到出殡,它守候在父亲的床下卧着,眼眶的毛湿漉漉的,一连几天不进食。记得母亲走时赛虎也是那个样子,那种表情。它不敢跟着出殡队伍,它特别害怕放炮,一听到放炮就会躲藏着。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赛虎每次都会把女儿送到1公里外的山梁那个被称之为莲花古柏那里,又在女儿放假时提前跑到那里去等候(曹福章 供图)

赛虎很乖也很听话,从来不跑到别的人家去找骨头啃。酒席后我会在主家要个塑料袋,给它捡上几块有肉的骨头,或是吃剩的鱼、鸡骨头之类的给它带回来,放到石槽里。它一边享受着美食,一边不停地向我们摆尾,表示亲热和谢意。父母走后3周年过了,紧挨着邻居的那排蚕房也相继倒下了!几处残壁没有倒下的,邻居说不安全,后来也用绳索拉倒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最终没有守住父母的家业,没有尽到哪怕是一只狗的义务和责任。

社会上传来打狗的消息。说是为了预防狂犬病毒,专门组织了一支打狗工作队。结果是市场到处有人卖狗肉,到处有人吃狗肉火锅。我不得不去花钱给赛虎打狂犬病毒针,买个牌子挂在它的脖子上,以保赛虎的命。还有几次是偷偷地把它赶到山坡上的石洞里藏着,等打狗运动过后再把它赶回家来。老实说,赛虎除只咬过邻居外,就再也没有咬过一个人了!邻居和赛虎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起来。

女儿上学读书住校了,星期日下午走,星期五下午回来,我要到近2公里的升钟湖巡逻谋生。无论是女儿走之前,还是我走之前,都会给赛虎倒上满满一槽饭。赛虎每次都会把女儿送到1公里外的山梁那个被称之为莲花古柏那里,又在女儿放假时提前跑到那里去等候。赛虎也会把我送到湖边,直到我划船远去,它还在岸边眺望。有一个星期日,我刚刚划船靠岸,赛虎就迎了上来,两只腿立起来抱着我的两个腿,不停地舔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地嘤嘤嗡嗡地叫着。就在我上岸不远处的草丛,看到它卧成圆圈的窝,原来……我的眼眶模糊了……

赛虎每次都会把女儿送到1公里外的山梁那个被称之为莲花古柏那里,又在女儿放假时提前跑到那里去等候(曹福章 供图)

女儿要进城上学了,我也跟着进城打工。临走前,我在正房门前用萝兜给赛虎做了一个窝,里面有我的几件旧衣服,我把它喊到我面前:对不起了老伙计,你得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们走了后,你就要去邻居家讨饭吃了。一定要放下仇恨,和邻居家搞好关系,才能生存啊!它听着有些不愿意,也有些生气。我背着它去邻居家和邻居商量,帮我喂养一下赛虎,我回来给他们一点补偿。邻居满口答应了!我们收拾行李去镇上赶车,赛虎一直跟着,默默无闻地跟着,一直把我们送到场镇上。我用石头扔它回去,它一直坐在那里不走。车启动了,它开始追车,一边追车一边大声汪汪,一直追,一直追,我再也忍不住了……

五一放假时,我和女儿都从城里回来,老远就看到赛虎坐在那棵莲花柏树下候着。一看到我们,赛虎就使劲跑上前来抱着我们,把我们的手含在嘴里久久不放。我和女儿从背包行囊里拿出买的鸡腿犒劳它。我们在家的日子,赛虎形影不离,我们心里明白,假期只有几天,几天后我们又得去打工讨生活。我们也去拜访了邻居,给他们买了饮料什么的,再次拜托邻居照养一下赛虎。邻居把我在正房屋前给赛虎做的窝掀翻了,将狗食槽搬到他们家柱头下了。这个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们好好喂养赛虎比什么都强。

赛虎每次都会把女儿送到1公里外的山梁那个被称之为莲花古柏那里,又在女儿放假时提前跑到那里去等候(曹福章 供图)

春节时我侄儿出了点事情,不能回家,我们的年就在南部县骨科医院度过的。我一边照料侄儿,一边想百公里外的老家,老家的那棵枇杷树下,赛虎坐着,望着,盼着我们回去过年,说说心里话。我知道,此时此刻,赛虎的心里一定有很多对我们想说的话,我们心里同样有很多很多的牵挂,想对看家护院的赛虎讲讲。只能等下一个节假日,下一个春节再叨叨吧!

不知为什么,我愈来愈不敢正视赛虎了!愈来愈害怕与它相聚离别。害怕看到它送别时的追车,害怕再次听到它追车时发出来的撕心裂肺的狂吠!有很多时候,我一直都坐在那里发呆!物质与金钱发生了变化,山村与城市发生了变化,人与人之间发生了变化;由外表衣着到内心世界,到本质和底线都跟着出轨了。每每想到故乡看家护院的那只狗,想到从它身体里释放出来的那种忠诚、纯朴、善良、憨厚……的人性,我羞愧至极!

腊月,老家人打电话来说婶娘去世了!我请了假,匆匆忙忙地直奔她们家里,帮忙抬桌子、板凳、挂挽联、出殡。忙完后从席上收捡了一大包残羹剩饭,跑回家去不停地呼唤:赛虎赛虎!赛虎赛虎!它已经老得跑不动路了!慢慢地从山坡上的石洞里来到我身边。神情恍惚,也不敢和我对视。允许我抱了抱它,摸了摸它的头,眼角上挂满眼屎,看样子怪可怜。这一次它没有叫,我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默默地相持着,就让彼此的很多心里话走神!它也紧紧地靠着我,心里明白:下一次相聚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有没有期说不准。走时,我再次抱了抱它,向它挥挥手说:好好活着!这一次它没有再送我,只是傻傻的在那里看着我远去,直到彼此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又过了几年,我带着新伴侣回去看家,当我再次呼唤赛虎赛虎!赛虎赛虎!没有看到它的身影了!邻居过来告诉我:你再也看不到它了!我的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开始嚎啕大哭。父母亲的产业家园没有守住,连一只守家护院的狗也没有守住。草丛里的石柱头、石柜子、石臼、石磨、石水缸,纷纷上前叽叽喳喳的在耳边嚷嚷不休……

这些年来,我一直努力打开心灵,试着把一只狗身体里散落一地的人性一一收捡!试着把心灵翻了个底儿朝天……

准确地说,我那倾斜的瓦屋随时都可能倒塌,妻子嫌弃贫穷离我而去,剩下我与女儿相依为命。那只狗每天送我到湖边,也送女儿去上学。那只狗星期六会准时到湖边接我。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狗身上散不去的人性》。

作者简介

曹福章,笔名曹家窝,四川省南部县双峰乡曹家窝人。中国乡土作家协会理事,中国诗歌流派网会员,南充市作家协会会员,南部县升钟湖民间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升钟湖农民诗会会员。获中央宣传部《党建》杂志全国征文三等奖、农民工诗歌全国征文大赛二等奖,国际微诗大赛北冰洋季赛优胜奖等奖项。

作品被编入《语文素养核心读本》(5—9年级)、《党旗引领我成长》朗诵读本等各种选本。作品《石匠》被录入通用题库系统、部编版7年级《语文》期中检测试卷、2020—2021年部编版7年级下学期《语文》期中考前冲刺模拟试题、部编八年级下学期《语文》期中复习试题精选、人教统编版(教师版)7年级《语文》下册期中达标检测。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曹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