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 秦迩殊

《光明日报》( 2022年08月19日 14版)

绿光从常绿阔叶林中滑翔而下,落在临水河滩上,抖擞华美羽毛,扭转玲珑脑袋和柔软长颈,顾盼生波,人们才看清这神奇绿光化身为鸟——体型庞大,头小颈长,尾上覆羽宛如拂尘仙帚,浑身金光碧翠,夺人眼目,真是“一身金翠画不得,万里山川来者稀”,一睹仙踪,惊艳众生。空山密林间,一声声高亢入云、震耳欲聋的鸣叫,简直摄人心魄,疑入仙境。

韩愈惊叹“翠角高独耸,金华焕相差”,纤巧的头上一簇蓝翠相间的笔直冠羽,突显孤高清冷气质。眉眼入画,淡蓝白渐变色环绕圆溜溜的眼睛四周,鲜艳的嫩黄色涂抹双颊,前额一抹靛蓝及喙,面部妆容就画成了。

接下来是犹如披挂无数珍珠项链,又像鱼鳞交错的脖颈。先是翠绿加浅金色,靠近腹部金色愈加浓重,像一枚枚亮闪闪的小金币,下背处紫铜色中泛起幽蓝的光,尾羽末端有眼状斑纹,翠金为主,深蓝和靛紫细致镶嵌。这是什么鸟?钟会作《孔雀赋》:“五色点注,华羽参差。鳞交绮错,文藻陆离。丹口金辅,玄目素规。或舒翼轩峙,奋迅洪姿;或蹀足踟蹰,鸣啸郁咿。”

绿孔雀是美丽吉祥的象征,不论是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上,还是古代官员的官袍、官帽上,都有绿孔雀的身影。

世界上有三种孔雀——刚果孔雀、蓝孔雀、绿孔雀。人们在动物园见到的孔雀基本是从印度、尼泊尔、斯里兰卡等地引进,且多为人工繁育的野生蓝孔雀变种。这三种孔雀中,仅绿孔雀是我国原生鸟类物种。

在绿孔雀种群比较集中的云南省双柏县鄂嘉镇恐龙河自然保护区中,当地人至今还称绿孔雀为凤凰、大鸟、神鸟。这一带,古时曾是傣族居住的地方,至今仍有“摆衣田”“摆衣河”等地名。据康熙《南安州志》记载:当地婚姻习俗,男以水泼女足为定。饮酒,以一人吹芦笙为首,男女牵手,周旋拍手顿足为孔雀舞。孔雀舞既是中国民族文化中的一个缩影,也是中国民族文化园中的一朵奇葩。

然而绝世无双的“颜值”、产蛋数量低、雨林栖息环境注定了绿孔雀荣耀又坎坷的命运。人类追求的虚名也让它受累,绿孔雀稀里糊涂地住进金丝笼,以失去自由为代价获得人们的宠爱和赞誉,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和视觉享受。

绿孔雀是不善飞行的鸟,喜温热,栖息地喜选热带季雨林地带。它们脾气好,生性胆小谨慎,同家园里的动物邻居们能和谐相处,和牛羊猪鸡亲如同宗,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像个和睦的大家庭。

龙树村的村民还记得曾捡到孔雀蛋,拿回家给母鸡孵化的情景。一只孤零零的雄孔雀在鸡群里引颈四顾,拖着沉甸甸的覆羽长尾来回踱步,听闻公鸡打鸣,也跟着啼叫,“喔喔”声很快被响彻云霄的“高喔喔高喔喔”声彻底覆盖,弄得公鸡灰头土脸很没面子。其实雄孔雀并不为吸引母鸡,它还是向往山林,向往自由。月光洒满小院,绿孔雀离开鸡群,独自飞上院里的石榴树,悲切鸣叫,久久不能入睡。

季雨林的冬天来得晚,走得急,常绿阔叶林的颜色还没来得及变淡变黄,寒冷就渐行渐远了。春天来得快,走得拖拖沓沓,和热情洋溢的夏天轮流值守雨林,叽叽喳喳,闹闹腾腾,挥舞着魔法棒放出春风夏雨,温热湿润的大手掌软化了群山的心。

三月到六月,是绿孔雀的恋爱季节,雨林的空气中飘荡着绿孔雀爱情的甜蜜味道。在繁殖期,雄性成年孔雀之间有非常明显的界限,一个绿孔雀群一般不会出现两只成年雄性绿孔雀,同胞“兄弟”成年,便会各自离群,自立门户。若是在不同群体聚集时,一方突破界限,少不了一场打斗。打斗时间不长,攻势不可谓不猛烈,大鸟打斗,会尽量顾及必要的仪态体面,主要招式是“凌空飞踹”,伤害性不会太强。有时候两只雄性孔雀并不会为了争夺地盘、配偶而战,只为了捍卫心中的界限感而奔赴一场战役。倘若斗败者不离开自己的视线,战胜者会一直追赶,直到讨厌的家伙在自己的眼前消失,才偃旗息鼓,回到雌性孔雀身边,优雅地觅食、喝水和陪伴。与雌孔雀面对面时,还会自信满满地抖动华美瑰丽的眼状花纹尾上覆羽,直至绚烂开屏。

绿孔雀年产蛋量只有印度本土蓝孔雀年产蛋量的一半不到,孵化率和幼鸟成活率远低于蓝孔雀,因而显得更加珍贵。绿孔雀孵化期一般比鸡多一个星期,大约28天。有的雌孔雀孵蛋时不敢离窝太远,随便吃两口填饱肚子就继续坚守,小心翼翼地等待幼鸟出壳。有的雌孔雀吃不了苦,生性贪玩,被天敌瞅了空,就前功尽弃了。一个月后,“消失”的雌孔雀带着两三只活泼的“丑小鸡”再次出现,初次晋升父亲的雄绿孔雀便拥有了自己的“门户”。

物质匮乏的岁月中,被尊为“百鸟之王”的绿孔雀,在务实耕种的农人眼里,却没有半点王者风范。扑棱棱地拖着沉重的尾羽跟着一群野鸡乱跑,有时候还跟岩羊、麂子抢树叶吃。它们最喜欢成群结队到农田里找吃的,辛苦几月种下的庄稼被这些尖嘴“强盗”扫荡一空,把豆秧、农作物踩踏啄食得一塌糊涂。农人们用石块、棍棒驱赶这群偷嘴的笨鸟,气恼地叫它们“豌豆鸡”。时至今日,还有乡中老人能记起年少时,家里与一两只漂亮“大鸡”斗智斗勇的经历。

2009年,绿孔雀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濒危物种。曾遍布东南亚地区的原生绿孔雀,渐次绝迹,只留下一片寂寞山岭。

当时还是国家级贫困县的双柏县,为了保护绿孔雀,扩大绿孔雀栖息地,壮士断腕般关矿退矿、植树养林。同时,国家、省、州林业部门积极实施极小种群保护项目,在恐龙河自然保护区石羊江、恐龙河、小江河畔绿孔雀分布区域内外,安装红外相机进行重点监测和种群调查。还与中科院、云南大学、西南林业大学等科研机构、高校建立合作关系,加强绿孔雀保护科学研究,编制绿孔雀保护实施方案,守护绿孔雀家园。

经过十多年的努力抢救和保护,到2021年底,双柏的绿孔雀野外种群数量达到300只左右,已接近全国绿孔雀总数的50%。如今在这片季雨林里,滇南苏铁、千果榄仁、金荞麦、桫椤和毛红椿等珍贵植物愈发繁茂,黑颈长尾雉、白鹇、白腹锦鸡悠闲觅食,成群的绿孔雀将恐龙河的水面搅动得起起落落,在鸟兽私语中,险些空寂的青山再次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