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特辑】大 河‖许京墨
大 河
许京墨
又是一年重阳,人常说重阳节要登高,可我一时却找不到适合的登高地。飘渺的仙山太遥远,金属大楼的顶层太坚硬,总之这世上现有的高处都不太适合我。
每每想到重阳,人们的脑中总会下意识地冒出一片赤金色的海,卷着朱砂色零零碎碎的大枫叶,飘到一片嶙峋崎瘦的山头上,那跟前要么站着一个宽袍大袖、手捻茱萸的纶巾文人,要么就是个拿着柿饼的可怜老头,拄着个拐,坐在某棵剌剌巴巴的粗壮大树底下。我不喜欢过去人的那些固定景色,古人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也不敢妄称什么大彻大悟之人,只是和所有的人一样,有一些不常见的小爱好。
《松鹤延年》 郎静山 摄(图片来源:微水墨艺术)
我家的附近有一处河滩,我很喜欢那里的夜。
夜晚不是突然到来的,夜都是静静的,像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年男人,把烟草从随身的铝盒里倒出来,一竖条地铺在粗糙的白色烟纸上,再在另一边蹭上点涎水,一只手撵着边,不紧不慢地卷上去。夜晚也是这样到来的,像被火燎着卷了边的信纸,要把白天一点点烧尽了才能现形。
河滩上的夜就是这样。
河岸的对面是专管我们这儿的市区,层级比我的老家大一层,像老式的奶油卷一样把我的家卷在里面。每到夜该出场了,总是那灯火通明的对岸燎起第一棒,把泛白的天边烫出一道密密麻麻的金线,一口口,一块块,把安然的白昼几下吞掉。
我喜欢看它的对岸,对岸上的路灯泛着微微的橙,像用老了的桌布上扯坏了的一孔,在夜幕的背后假装太阳。他弯下身去,望向一无所有的水面,从倒影里拉出长长的金线,就像光沉没在水里,化成鲜美的鱼饵,引诱着黎明的目光与行人的眼色。
我与河滩的往事也算不少,记得最清楚的有一年重阳节,我父亲带着我去大河里放鱼。那天我们家要做鱼,去集市里认识的人家那里买。老板会做生意,拿黑色的塑料袋子多装了一袋,交给了我父亲。回到家打开一看,分明是一群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小鱼,大多还是活的。满满一袋收拾起来实在太费事,父亲叹了口气,说拿去河里放了吧。
《松鹤》 谢临风 作(图片来源:巴蜀画派)
那天学校补课,我生了病,上午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他最讨厌我请假,一请假便要骂我。那天上午天气不太好,和今天一样,阴得发冷。我坐上车后一句话不敢多说,他也不说,两个人半句话也没有地开出学校。
开到了家跟前,却突然转了向,他扭过头来对我说,咱们把鱼放了。
“鱼,什么鱼”?
他把车开到河边的马路上,一只手提着那黑袋子,递到我跟前。
“你把鱼拿下去放了。”
“怎么放?”
“袋子打开一倒就行。”
我踩着石台阶下到了岸边,大河腥腥凉凉的,水里蛮清新,但混合着一股腐烂的味道。我蹲在岸边的钓鱼台上,把那袋子一解,将那股腥臭一股脑的都倒了下去。
他说的不错,多半都活着,但也有些已经死了。活的一个个摆尾就不见了,死了的就是死了,悬着没有光亮的眼睛漂在河面上。那一天,大河静悄悄地,把它们和各自的命运推得很远。
《长寿图》(国画)张应全 作(图片来源:四川省老年书画研究会)
我慢慢爬回马路上,父亲背着手远远地看着我。
“好多都活着,但也有些已经死了。”
他没说什么,哑了半晌,终于吐出一句:“都是命啊。”
我那时太小,想不出什么话来呛他,吭了半晌,只说出一声:哦——
又是一年重阳节,我常听人说这个节日也叫祭祖节,偏偏家里的老人今年刚走,在这样的节日里,多少有些微妙。叫什么便不是什么,名字总是和命运扯不上好的关系。所以像是避嫌忌讳一般,只好来看看大河。那桥上的路灯又大又高,石黄色的影子掉进河里,拿铲子摊成一条条波光粼粼的辫子。桥上的车流不绝,因着是晚上,都打开了红红蓝蓝的车灯,像无数奔忙的血液,头也不回地滚过大桥。可是大河就在那里,它太老了,记不住匆忙的来往,只记得住那准时开启的大路灯和那慢慢下坠的月亮。
《盆菊图》(中国画)张晓村 作(图片来源:光明日报)
我喜欢坐在河滩的堤坝上,像那些城市街头巨幅海报里绰约的女郎一样,凭着艳丽的姿色自由地盘起腿,或是把一条腿挂在另一侧,总之怎么舒服怎样来,但不要正对着河滩,我的身体总是冲着堤坝延伸的方向。岸边的一侧被路边的光芒缠绕,水边的一侧被黑暗笼罩,我总是想起那个分成两半的子爵,想要像他一样沿着堤坝切开这副身体,被认为是好的那一侧奔向光明,人们不喜欢的那一边就在黑暗中沉默,可这是现实,不能这样,更何况我的两方又往往是相反的,甚至是相融的,像被搓烂的橡皮泥,在鲜明的世界里混浊了起来。
河面上什么都没有,河面上也什么都有。我原来读奈保尔的《河湾》,奈保尔说:“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位置”,我们确实没有位置,我们也不会有位置。大河记不住我们,它只记得黑暗中的光芒与时间的新陈代谢。但是我们可以记住大河,大河在这荡荡乾坤里涌动了数百数千年,大河是我们生命的总和。
《竹报平安信,鸟传如意音》中国画 邵大光 作(图片来源:四川省政协书画研究院微信)
这个世界遍地都是河,河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了。但终有一天,我们也都会是大河,滚动着,翻涌着,在无数的时间与历史的自己里,印下自己不深也不浅的一脚。很轻易就能被忘掉,但却永远在那里。
又是一年重阳,我又来到了那条大河的跟前。
今晚的路灯很亮,像会发光的蒜蓉月饼,边上有些烧焦了,把依偎的枝桠烤出金黄色的香脆的酥边。黑夜的黑照出五彩斑斓的千家万户,没了星群的黑色幕布什么也不剩,只有那一轮鼓鼓囊囊的月亮在慢慢地下坠。夜深了些,我沿着河岸慢慢悠悠地走,又想起了那句老话:只站在路口是看不清大河的,你要沿着自己选择的那条路走下去,走得越远,才看得越清。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许京墨(本名唐嘉潞,宜宾学院文艺学部2020级汉语言文学3班,宜宾市作家协会会员,蒋德均教授书剑创意写作工坊成员)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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