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大别山
谢克强
《光明日报》( 2022年10月07日 07版)
插图:郭红松
分水岭
据说,当年诗人李白选择盘山小路,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儿,一步一步艰难地攀爬到此。
当他站在峰顶上,远望山之南山花烂漫,回首山之北竟是白雪皑皑,禁不住感叹:此山大别于他山也!
不知大别山名是否由此而来?!
付出的远不止是汗水,当然还有攀崖爬壁时会遇到竟想不到的风险。但我还是弯下腰系紧鞋带,然后登上爬山的小路。
此刻,我就站在分水岭的峰顶上。
高天远去,辽阔远去,苍茫远去……
世界只剩下我,不时朝北看看,不时朝南望望。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大滴大滴的雨一滴追着一滴,不是朝南就是往北,都沿着我的目光,向低处流去。
只因它们向往大海的辽阔呵!
天堂寨石阶
我走在天堂寨登山的石阶上,拾级而上。当脚步重重叩击,石头沉稳地伏在脚下,默默无语。
是呵,不只是我,就是时间与岁月也在关注石头负重的命运。
一级,又一级,层层递进的石阶,骤将倾斜陡峭的山路幻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平坦;幸有这小小的平坦,化解了游人心理上的陡峭,也大大缓解了游人跋涉攀登的艰辛……
这不,当我向上的脚步与石阶对话时,那一步一步踏响的节拍,似在演奏一曲登山歌哩!
是谁雕凿了这一级一级石阶呢?
其实,这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可以上又可以下的一级一级石阶构成的路,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人生的路。
云崖瀑布
谁导演了这壮观的一幕?
呐喊着,如九万个雷霆滚过,那是你灵魂的呐喊吗?
迸溅着,如九万颗珍珠溅落,那是你青春的激情吗?
闪烁着,如九万匹彩锦抖闪,那是你生命的闪光吗?
云崖瀑布啊,如果不攀上高耸壁立的悬崖,你能放逐生活的平庸而有如此撼天摇地、摄人魂魄的声威吗?
天堂湖
静静卧在山间。
有人说,她就像一块碧玉,镶嵌在群山之间,含蓄、雅致,让无法解释的沉静和着月光,呈现她晶莹的静美。
其实,她就是一汪碧水,躺在群山的怀抱中,不仅以高度,更以坦荡的胸怀,以一湖澄澈明净,让四周突兀的群峰倒影,浸润碧玉的梦痕。
匆匆远来的山风,不甘寂寞,骤以绵绵柔情轻抚湖水,静谧无声的湖水漾了起来,漾起透明的笑涡;惹得一只山鹰从远天飞来,衔一朵飘飞的白云,想看看蓝天、白云和自己动与静的临波照影。
我没有山鹰那么矫健,也没有山鹰那么自由,只能追着阳光轻曼的步履,将弥久的祈愿揣在怀里,缓缓走近有着曼妙曲线的湖岸,然后弯下腰来,轻轻捧起清澈明净的湖水,洗了洗自己的手。
当然,也洗去尘世间的尘垢……
其实,这一汪幽蓝的湖,是天堂寨,不,是大别山晶莹明亮的眼睛。
登薄刀峰
突兀地高耸,刀一样薄的峰,峭立云天深处。
穿着褐色风衣的他,此刻就站在薄刀峰的刀尖上,极目远眺。
幸好有风吹来,不仅吹走了登顶恐高的惶然,也拂去一路攀爬汗水淋湿的疲倦……
渴望攀上峰顶,也许人生需要这样一种高度,俯瞰红尘滚滚的大千世界,才好提升下滑的生活。许是为了能够抵达高处,他不仅放下本该属于低处的重量,还一减再减恐高的心理负担,这才信心满满鼓胀力与勇气,走在起伏坎坷的山路上,一路攀爬的脚步跨越时间与空间,终于将渴望之峰巅踏在脚下。
远天,一只山鹰展翅飞来,他似有了朦胧的动感——身在峰巅处,心在更高峰。
这不,当他将目光投向远山,远山青黛;更远处也许有着更青更黛的醉人的诱惑啊!
哲人峰
石在石上,见证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一块石头沉稳地坐着,让另一块石头凛然耸立,耸立在险要的关隘上;月辉,抑或阳光洒了过来,拉长它凛然耸立的影子。
黎明的风,掠过它的额头,拂落几缕无言的惆怅;夜半的雨,惊醒它沧桑的梦,展翅摇曳心旌的天空……
是谁说,没有故事的山峰只是石头,但美和美的思想复活了它,使它像一位哲人,在黑与白的对比中安静地冥思;又在日月星辰的投影里,躁动地感悟。
无论冥思,抑或感悟,都是山风、山雨、山路、山野、山民……
于是,它的冥思,抑或感悟,都是大别山最真实、最丰富的财富,散布在我们从未抵达的远方……
观云
薄刀峰的云真是有情有义。
站在薄刀峰上,只见云从四面涌来,仿佛是为远道而来的我,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峰淹没为海底的礁石。
不闻涛声,却见雪浪翻涌,云涛拍岸……
云海茫茫,沧海茫茫。
渴望由来已久,在我的旅行袋里贮满了大海蓝色的喧响,当咸涩的风又一次撩起我不安分的目光,撩起我的衣角,仿佛扬起的征帆乘风破浪,船的向往就是我的向往啊!然而,那不息的涛声曾无数次将我从梦中惊醒……
云海涌动着,卷起我无边的思绪。
是的,这茫茫云海,虽变幻莫测,但缥缈若烟,轻浮如雾,太虚太空,既不可任我扬一页征帆破浪远航,也不能任我跃入其中戏水踏浪,但那云涛雪浪,仿佛薄刀峰的即兴之作,不仅丰富了云海的层次、丰富了我对大海的想象与向往,也使我看到一种浩瀚、一种苍茫、一种力量……
九资河边的桑
一排排站在河边。
许是为了抵达春天,这些从汉乐府走出的桑树,一路走来,不仅将积攒了好几个季节的绿色,更将不知源自何年何月流淌在血里的情也悄然萌动。
怪不得桑树葱翠的叶子,充满动感又水灵灵鲜嫩,惹得一河两岸的女子,怀着别样的情愫,风一样轻轻走来,舞动纤纤十指。不一会儿,翠嫩的桑叶装满篮子;楚楚动人的女子,水做骨肉的女子,一边摘着桑叶,一边还轻声低吟着《采桑曲》;一时间,轻松活泼的《采桑曲》飘在九资河上,流水般起伏涌动的《采桑曲》,与远来的布谷鸟的歌遥相呼应,生动着春天。
睡在桑叶里的蚕醒了,吃饱了桑叶的长得肥胖肥胖的蚕醒了。
醒了的蚕不知哪来的精神,匆匆摇曳着肥胖的身子,摇曳着银白透亮的光,在铺满桑叶的筛子里蠕动,引来采桑女纤细的手,轻轻地将它们从桑叶的绿被中拉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早已扎好的草梱上。
一时间,一个个草梱上,响起了咝咝的声音;许是乔迁新居的喜悦与兴奋,站在草梱上的蚕们争先恐后忙将贮在心中的思绪吐了出来,吐成一缕一缕洁白的蚕丝,挂在草梱上。
望着一个个雪白的蚕茧,采桑女笑了。她们知道,这小小的蚕吐出的无尽的丝,不仅会织成薄如云翼的丝绸,装扮天下的少女,更是在织一条“丝绸之路”哩!
站在桑林里,风吹了过来,像翻一本书,将一树树桑叶摇得哗哗作响。桑叶里藏着的一颗颗紫红的桑葚,不禁撩起我断了又继的思绪,让我回到童年——
那时,每到桑葚成熟时节,看到一颗颗红里带紫的桑葚,炫耀着美味挂在枝头,我和小伙伴就偷偷咽下唾沫。风,似知道我和小伙伴贪婪的心事,悄悄送来阳光与桑葚朴实的微笑。是呵,在不知水果为何物的乡下,有什么比桑葚朴素且香甜的微笑更迷人,也更诱人呢?
不知谁一声吆喝,我与小伙伴就静悄悄溜进了桑园;不等风嘲笑我们的贪婪与渴望,对桑葚热切而饱满的期待,骤被一双双无邪的小手摘下,那指尖跳跃的旋律,仿佛一支欢乐的歌……
此刻,当我站在九资河边的这片桑林里,踮起脚尖,拨开桑叶,采来一颗桑葚含在口里,那漾着清冽芬芳的甘甜,仍让我回味对故土的感念!
在三里畈,听布谷鸟叫
走进三里畈,走进季节深处,骤然,我听见了布谷鸟叫。
“布谷”“布谷”……
我静静听着,似听一种召唤、一种催促、一种使命。
是啊,谁能忽视季节、忽视播种呢?!
布谷鸟的歌,一声声,一声声,洒在我的周遭,散发出与春天有关的气息。
不等我抬起头来,只见布谷鸟的歌声在渐渐扩散,缓缓走进田垅、跃上山坡、弥漫在辽阔的山山岭岭;而风,又以清新而温柔的手,推着布谷鸟的歌,款款走向季节深处……
谁听到布谷鸟催种的歌,谁就会幸福地颤动。
恰在这时,布谷鸟的歌,洒落在一个少女的竹篮里,将藏在竹篮里的一颗颗谷粒碰响,也把少女最钟情的心思碰响。
瞧,应着布谷鸟的歌,她挥动着手臂,就在手臂富有节奏的起落中,一颗颗谷粒纷纷扬扬洒落,如雨点,洒落在一片水汪汪的田里。
这纷纷扬扬的种子雨,仿佛一颗颗绿色的音符,应着布谷鸟的歌,演奏一首美妙动听的播春曲!
罗田吊锅
围着一个大吊锅,我们一行人团团围坐在一起。
从天堂寨下来,穿过九资河,走过大河岸,饥饿穿过第三根肋骨,指挥觅食的筷子,伸向凤山镇吊起的吊锅……
是哪位烹调大师,随意掐下一缕山风,吹燃干枯的栗炭,竟将这遍地野生的菜果,烹出色鲜味美的佳肴。
笑声欢语,觥筹交错,我邀窗外的明月同酌。
山月笑而不答,望着满桌充盈山野气息、散发泥土芳馨与清新的佳肴,似引起久远而苦涩的记忆……
在那黄皮寡瘦饥馑的日子,幸亏山道旁、溪水边、悬崖下、树丛里,这些饮着山露天生地长的野菜野果,为缺衣少食的山里人果腹充饥……
如今,这些来自大自然的野菜野果,因其味道独特、营养丰富、品质纯真,成了待客的佳肴,不仅给远来深山的观光客尝鲜,被游人首选为馈赠佳品,更被制成包装精美的绿色食品,出口换取外汇。
我举起筷子,不仅是用味觉,更是用情感,细细咀嚼着罗田,慢慢品味着罗田。我们一行苍白的城里人,懂得了什么是泥土的本色!
路旁,一棵柿子树
不经意间,当我停下来抬头仰望云中的天堂寨,映入我眼帘的竟是路旁的一棵杮子树。
不见昔日的枝繁叶茂,是不是岁月淡泊了时光的流逝,杮子树才将开花结果的一路艰辛,贮在生命的季节里,这才有一簇簇紧紧相拥的杮子,就像一盏盏红灯笼,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守护季节的丰硕。
莫是要酬谢我的注目,一枚熟透的杮子从枝头跌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张开的手上。
柿子的软、从软中溢出的汁液,不由得让我张开欲望的嘴巴,更让我猜想——
是不是骤然的一场霜降,涤除了杮子骨子里的苦涩,才让杮子变得又软又甜呢?!
风吹乌桕树
壁立的断崖上,一棵孤零零的乌桕树傲然屹立。
借助霜风的推搡,骤然举起满树霜染的红叶,仿佛举起一束束燃烧的火把映红湛蓝的天空。
许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孤独,孤零零的乌桕树默默肃立霜天。
由于断崖的耸立,这棵乌桕树才奋力将根深深扎进岩缝里,壁立的断崖不仅让乌桕树浑身充满力量,更使它胸中激情澎湃、一腔热血喷涌……
抬眼望去,似没有比它更高的了。四周的断崖上光秃秃的,甚至没有几株野草、几簇野花。但这无关紧要,只要久经历练的乌桕树心无旁骛地屹立断崖上,就是一道遗世独立的风景。
莫看光秃秃的断崖上只有一棵乌桕树,一棵孤零零的乌桕树,可一旦满树的乌桕叶被霜风浸染后腾腾燃烧起来,那整整一座光秃秃的断崖便生动起来!
青苔关森林公园即景
森林从夜的睫毛下醒来。
醒来的森林,贮满了绿油油的风。由于树一棵比一棵高大,一棵比一棵粗壮,风的形象也显得高大而浑厚,在阳光的催促下,它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不等风走远,我走进了这一片森林。我发现,这里的每一棵树,在风雨里、在阳光下峥嵘向上,将枝干伸向苍穹……
莫不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这一棵棵树才朝气蓬勃、峥嵘向上,擎一片阳光、擎一树绿荫……
生命无处不在,而有生命的地方,必然有生存的竞争!
我是一个闯入者。
漫步林间,我听见有声音在呼唤——那是轻柔的风同树叶嬉戏,发出如短笛又似长箫似的乐音。
这时,几只刚从音乐声里飞来的鸟,飞过我的头顶,落在树枝上,一如生命一样生动,站在诗歌之外,站成一幅画的意境,只是鸟的歌声在风的呢喃里不那么脆了,收拢的翅膀也变得有些凝重。
在风中沉思默想的鸟,怎么那样接近我寻觅的意境、情感和灵魂呢?
不忍离去,真想站成一棵树,站成一片树林。
(作者:谢克强,系作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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