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笔记:福州的榕树
徐刚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04日 13版)
两名儿童在福州市江心公园里的榕树下玩耍。新华社发
福州国家森林公园内的“榕树王”资料图片
福建有大树,榕树为其一。尤其在福州,山峦连绵奔突,林木随之踊跃,有“榕城”之称,榕树之城也。漫步福州,就是漫步榕树下,榕树与这座城、与市民生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榕者容也
林木立足高山之巅,生根悬崖绝壁,有山始有树,见树不见山。或曰:高山托起了大树,大树挺拔了高山,山树一也。山上的树,老树、古树、年轻的树,盘根于块垒,错节于陡岩,伴之于峻岭丛山间的江河,树底下荆棘丛生,花草欣然,地衣遍布,始有大地的生机勃勃、万般气概,自上而下的源源流出。因此我们才可以说,大地不是精神,但大地富有精神。
树木林林总总,本文只说榕树——福州的榕树。笔者于今年清明前日到福州,踏访西湖、左海、三坊七巷、老街古巷,由白马河内河直至闽江囗……见到最多的是榕树,见多了熟能生情,似可对话,难分难舍。在榕树家族中,有二十多种榕树会生出气生根,初长成的气生根细似麻线。榕树长势渐旺,气根顺着横生的树干继续生出,继续往下长,一根挨着一根而成排,一排紧邻一排而成“树帘”或“树瀑”。何称“树帘”?何称“树瀑”?一棵榕树生出了几十上百几百条气根,垂在树上,随风起浪,有的已扎入土中,有的还飘在空中,如帘如幕,“树帘”也;若有大风则上下翻飞,如瀑布倾泻而下,“树瀑”也。成为“树帘”“树瀑”是榕树独木成林的过渡,当这些气生根先后扎入泥土,就成为像树干一样的支柱根。气根的形态丕然一变,亦令人惊叹!气根从树身上垂下,未落地之前的柔软不再,一旦接触到地面,它便深入地下,不择土壤,不怕干旱,不惧寂寞,即便是山石陡壁,它总能找到立地生根处。它是根,它又不同于地下的根——那是在地底下托举的根,根系宏大而庞杂;气根则是榕树自生的支撑根,试想:一棵可容纳数百上千人树下看风景的大榕树,没有数量众多的气生根支撑,何能屹立?何能昂然?何能阅百岁千载之时光流逝而依然绿叶招摇?又何能聚风雨,纳霜雪,集百鸟?鸟有鸣声曰:此处有诗意的安居!一种树有一种树的形态,一种树有一种树的特点,一种树有一种树的性格,如红松之挺拔,如古柏之苍劲,如楠木之端直……独独榕树,每一棵均有不一样的格局、不一样的姿色、不一的形态。
各种形态中最让人讶异惊心的,是独木成林,是雍容大度:树冠荫盖若大厦状,容小草、容动物、容鸣禽、容地衣及无可计数之小生物、容人类避暑避风雨。榕有远望境界,榕有宽阔胸怀,榕非容乎?榕者容也。
榕树简史
我国和埃及是最早记载榕树的国家,培育、种植榕树的历史,几可与早期中国文化史相映衬。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记有“榕”字,北宋泉州晋江人梁克家著《三山志》,有“榕叶堂前坐昼荫”句,《南方草木状》有榕树栽培记载。历史典籍告诉后人,我国最晚在东汉已开始种植榕树,距今1700多年。还可以合理想象的是,有野生榕方有种植榕,唐之前野生榕树的繁殖有二法,一为种子,二为扦插。种子的自然传播不说,扦插法绝非一夕可成,先人为此经历了多少失败,用去了多少时间?无可考。这也说明,在福州,在我国南方、西南方热带、亚热带地区,野生榕的出现远在东汉之前,大地洪荒,烈日当空,野生榕树出矣。可以联想的是,当年的荒野辽阔而寂寞,为森林所覆盖,有野兽出没。男人们围猎野兽时,正好在一大树下。先民对树木并不陌生,如此巨树,称霸林间,却未曾见过,围猎成功,茹毛饮血罢,恰值酷热时,便在大树底下歇息,待夜风习习,月上中天,便呼啸而归。这是人与榕的第一次偶遇?
福州的榕树、林木,为人们细心地保存着若干史迹,感受那蹉跎岁月中的辉煌。闽越王无诸在汉初于福州建冶城,旧址在今鼓屏路一带,此福州古城也。北有森林茂密的越王山,如屏风挡住了北来寒流,又称屏山。山林中有大榕,根深叶茂,气根扶持,有社稷安定之象。其东麓为冶山又名泉山,小山也,无诸在此筑城。此地山环水绕,百泉会一池,汩汩而有声,传说欧冶子在此铸剑,又称欧冶池。今尚留一池有水,怀想者可临池一叹。冶城既成,闽越国即禁止在屏山采樵。元代萨天锡有《越台怀古》诗:“越王故国四围山,云气犹屯虎豹关。铜兽暗随秋露泣,海鸦多背夕阳还。一时人物风尘外,千古英雄草莽间。日暮鹧鸪啼更急,荒苔野竹雨斑斑。”
福州榕城之称起于何时?史论家一般认为始于宋英宗治平年间(1064—1067),张伯玉主政福州时。当时福州城内河沟众多,居民得用水之利,却也饱受旱涝之苦。为什么?堤岸无保护之草木也。加上气候炎热,每到夏天满城火辣辣的骄阳,居民得热病者众。张伯玉走访里巷,得知榕树生长快、冠幅广,根能固岸,荫可送凉。便发出告示:“令通衢编户浚沟六尺,外植榕为樾,岁暮不凋。”张伯玉带头在州衙门外种榕树,并与民共劳作,是时福州,种植榕树成为社会风潮,此风潮因为有利于百姓有利于社会进步,而成为福州人生活的一部分,成为福州的精神得以传承至今。张伯玉“编户植榕”后,据方志记载:福州一城“熙宁以来,绿荫满城,行者暑不张盖”。自此榕城之名大张。名字的命名力是如此准确、美丽而又有穿透力,它同时包涵了社会进化及推动这一进化的人物,彪炳史册者,代有其人:福州首任太守为晋人严高,在张伯玉之前,闽王王审知筑夹城以护城扩地,为编户植榕提供了基础;人才之盛在有宋一代尤为突出,蔡襄、程师孟、曾巩、梁克家、赵汝愚、辛弃疾、陆游、真德秀等均与福州、闽地相关,闽山闽水间留下了他们虽已远去、却不会消逝的背影。这些并不完整的列举,已经使今人惊讶:如此之众的名人在一地相继为官,相继植榕,在榕树下论古今,说民生,咏诗文,幸哉!福州。
榕城得名,最早见于福州文人、五代官员翁承瓒的诗句中。唐天复四年(904),翁承瓒受命回故乡册封王审知,离开福州时,王审知送至新丰堤(今台江区境内)饯别。翁承瓒恋乡恋土酒后赋诗,诗题为《甲子岁,衔命到家,至榕城册封,次日闽王降旌旗于新丰市堤饯别》。榕城这一名字在诗题中、在不经意间出现了,或许唐代便有榕城说,或许翁公一时兴起而发明,但其时福州榕树已为它树先,光天化日之下,它的个性张扬而独立。
李拔与“榕德”
时至清代,国运日趋坎坷,丛山峻岭及其上的森林大木却从容依旧,独善其身故耶?不问世事故耶?然不能不记的,正是在有清一代,榕树开始并完成一个华丽转身。转身者何?榕树从固岸、遮阴的物质用途,到人在对榕树作为风景欣赏时的细察联想,进而对榕树精神的挖掘,“榕德”一词的发明和提出,从物质到精神之演化故也。当时官员以“榕德”自律,是史所未见的“榕儒”结合,是充满想象力的儒家文化的表现。是以故,后人才可以说,榕树首先是树,但不尽是树,榕树也是某种精神的寄托或者象征。可以说,榕树文化之发明不在今人而在先人也。
乾隆年间曾任职福宁、福州的知府李拔,自谓:“某,西蜀庸才,起自田间,于民生利病之源,知之甚悉。”李拔自认“西蜀庸才”,世上不见无真庸才自认庸才者,唯有真才实学者方敢自嘲为“庸才”也。李拔被后人称为一代贤郡守,万世师表人,有德政在。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李拔在福宁知府任上,以榕为范广施德政,筑城垒墙以御海盗,踏勘长溪河三坝崩坍处,拨款修坝,以治水患。次年调任福州知府,倡导水利,开挖河道,在官道上遍植榕树。继福宁蚕桑之业,亲力亲为于府衙后院辟地种桑,乡人称奇,只见太守草鞋短褐,俨然一老农也。自此“良丝厚茧,俱有成效”。又推广至民间,将蚕种及缫丝工具分发到乡县,先试种后推广,既得丝绸可衣,又有钱财之利,农人欣然。福州一地,贤者接踵,而无不以“榕德”自律,清人钮琇《补榕说》谓:“唯榕善蓄,则仁足庇物……榕之德备矣,皆居官者所宜取则也。”李拔著《种树说》《种棉说》《蚕桑说》。又重建府学明伦堂,兴文楼,堂前有榕荫巨然,楼外有气根飘拂。屈大均谓:“榕,容也。常为大厦以容人,能庇风雨,又以材无所可用,为斤斧所容,故曰榕,自容亦能容乎人也。”古籍有记:“闽知养蚕,实自拔始,功尤伟矣!”后来福州成为海上丝绸之路重镇,李拔与有功焉!他的为官准则是“视百姓如家人,视民事为己事”。他种榕植树,改良土壤,庇荫民生,在《榕荫堂记》中李拔称:“在一邑则荫一邑,在一郡则荫一郡,在天下则荫天下。”
李拔以榕树仁德比拟为官之道,用今天的话说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福州古府治在今湖东路与鼓西路之间,明清两代的一郡中枢。我曾在夜色中与黄旭兄踏访,虽已不存而周遭环境依然,周遭环境悉心护卫下的历史气息犹存。这里的位置在福州古城正中略偏西处,北有越王山为依托,南有九仙、乌石两山雄峙,真可谓“三山鼎秀,州临其间”。依历代惯例,府衙官廨周围遍植榕树,枝杆四出,绿荫浩然,气根摇曳。府衙大门有李拔手书联语:
九邑拱如星布,我疆我理,俾卤地岩城,具瞻福曜;
三山环若屏依,克师克帅,望绿林丹荔,尽树棠阴。
李拔认为:“治世何术,曰养,曰教。教养何道?曰农桑水利,曰诗书礼乐。”李拔在福州亲力亲为要求各邑设书院,兴义学,还经常去鳌峰、崇山二书院讲学。曰:“予惟榕之为木,大而无用。然枝叶婆娑,犹荫十亩。”李拔不仅以榕树自况、教导学子,榕树大木,有用乎?无用乎?李拔在府衙“冰鉴堂”书有一联:
称物情以平施,有己求人,无己非人,责人必先责己;
顾民岩而思畏,天视民视,天听民听,欺民即是欺天。
福宁人、福州人,李拔家乡四川犍为人,颂扬李拔为之赞曰:“岿岿者山,遥瞻峨眉;汤汤者水,锦江之湄;惠心惠德,惟怀惟思;太守之去,何时复来?”期盼着李拔的还有福州的蚕桑大榕,鼓山的摩崖石刻,它们都在等待着一个贤者的脚步。李拔是兴致广泛、情趣多样的官吏。李拔好农事好植榕好蚕桑还好登临,他说“山以人胜,人以山传”。“匪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亦聊以扬榷山灵,备后人之兴感云尔。”“登山而不思追踪乎前哲,亦与未登山等;追踪前哲而不得前哲所以独至之故,亦与未登山等”。是以,公事之暇,登临远望,好古敏求。览空天无际求摩崖存史,见榕碧如海知草木长存,便是李拔的一大业余爱好了。李拔“扬榷山灵”语,有浓厚的宋明理学中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气息,李拔自谓:“平生最喜登临,遇高山辄动仰止之思,所在多屐齿迹。”李拔的好登临,有其心性,有其追踪前贤,有其望远放思,更有其追踪前哲之所以“独至之故”。一言以蔽之,境界高远囊括古今以天下为己任故也。李拔登山必须观摩前人留下的摩崖石刻,在榕树下一读再读,三思九思。榕荫如盖,榕枝可依,气根拂面,这大约是李拔最心旷神怡的时候。
福州山峦众多,鼓山摩崖为最,它拥有包括蔡襄、李纲、朱熹、赵汝愚等数百名士登临题咏的石刻。各抒襟抱,各有观悟,各有思虑。乾隆二十五年仲春某日,李拔视察西湖水利事毕,轻车从简登鼓山,只见“怪石林立,古榕满山,古字争奇,应接不暇”,与友人称“福州城东鼓山,奇特为八闽冠”。鼓山摩崖石刻中,最令李拔仰望再三、徘徊不前的是朱熹在绝顶峰所题的“天风海涛”,以书而言,结体严谨中有洒脱,观其“天”字,以心读,有一横开天之气势;观其“涛”字,读之外宜听,侧耳细听,有天风声,有鼓涛声,有浪花冲激声,有渔歌互答声……众声骈集,自天而降,由海成浪,天风海涛是也。朱熹是南宋时学人文士的精神偶像,儒学绝峰。李拔说:“徘徊周览,恍然有悟于为学之旨,默然心契,流连不能去。”他在绝顶峰题“欲从未由”,又砌仰止亭,铭曰:“我登鼓山,中心仰止,仰止何人?曰维朱子。”李拔又在山足书“云程发轫”,在半山刻“毋息半途”,在山顶写“登峰造极”。
为学为官如登山矣,李拔自勉亦勉励福州学子及所有登鼓山者,为学之道,登临之道,做官之道,做人之道,相辅相成,尽在其中矣。鼓山的另一妙处是林木葱郁,古榕为最。它们目睹了朝代更迭,经受了风雨沧桑,它们错落地排列在鼓山上,它们有意无意地伴着这些题刻。但我们却无法知道,这些榕树是谁种下的,抑或是风里飞来的、小鸟衔来的种子,又或者是野生野长的,鼓山多绿色,山上森林公园高大良材美木万般,若以占地面积庇荫之广大论,无出古榕之右也。其上有飞鸟千万,有种子无数,风吹也,鸟食也,榕树广布也。李拔题刻罢,必去一榕树下小息,诵薛季宣之《大榕赋》,全文八百余字,为其抒写榕树的浓郁情思,语言之跌宕奇崛,实为古赋之经典,美文之杰作。李拔爱薛季宣之赋,亦喜李纲所作《榕木赋》。时常青灯黄卷相伴,榕木蓊然在望,三更而息。此二赋为写榕树的仅有二赋,在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陈元龙主持编纂的《历代赋汇》中珍存,陈元龙功莫大焉!
李拔辞世,当时岳麓书院山长为其墓志铭撰联:
泽傅东南深得民情爱戴;
学富濂洛直探道统渊源。
濂洛,北宋理学之两学派,“濂”指濂溪周敦颐,“洛”为洛阳程颢、程颐也。
福州古榕
今年清明节前,我踏访福建闽江口湿地,知闽侯青口镇东台村有福建榕树王,其胸径4.73米,树高24.45米,冠幅45.6米。这株榕树所以能称王,有立根之险,一也。它屹立于半山腰,板根深入地下后,枝干连理,相与扩张,古朴苍老,庞大壮观,其主干需12名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围住;二是多鸟巢,多鸟鸣,小鸟在枝叶间嬉戏,并有多种寄生植物。其三,因为气生根的根无定数,亦无定向,竟有榕枝腾跃横跨,主干在离地约1.5米处分出两大枝,朝两边横向生长,其中一枝往山坡上延伸扎根,与母根形成跨度14.6米多的天然拱门。有游客谓:此榕母生子,母子连心也!另一枝似有出走之意,跨过山下小溪,在对面尖峰山落地生根,气象初成,另立门户矣。惜乎在一场山洪中被折断。榕树有百折不挠之品,况其母根犹在,乡愁可望。
隐居在东台村深山的榕树,历经千年风雨沧桑的“门字榕”,2014年3月被福建省林业厅评为福建榕树王。榕树每每托小鸟于晨昏鸣其意:“居深山而荫山民,榕之责也,人视为风景,余之荣也,何王之有?”福建榕树就其社会性而言,有双重身份:它是福建省的省树,又是福州市的市树,一树而兼为全省及省会城市之象征、之形象大使,荣耀如何!福建林木万千,说榕树高贵无出其右,可乎?前文已记福州太守张伯玉“编户植榕”,一时福州植榕成风。当年福州约有30万人口,全城榕树数以万计,更难能可贵者,植榕的传统世代相传,古榕有苍老之美,而江山代有新榕出,福州古城由是而历久弥新矣!
拥有古树的城市就是拥有历史的城市。福州古榕遍布,四季常青,是城市、市民生活与树木的完美结合,是风景的自然生长,是历史根深叶茂地屹立。福州古榕以树龄长、历史久、数量众而著称。见证福州城市史的,当首推鼓山国家森林公园、八一水库旁,福州无人不知的已近千岁,被誉为福州榕树王的古榕。相传,这棵古榕是张伯玉所栽植的两棵树苖,光阴荏苒,同气相求,如今两棵榕树相互纠结、勾连、缠绕、亲密,已无分彼此。其冠幅达1300米,可容纳千人在树下谈古论今,聊天遮阴。远望,似绿色陵岩;近看,知其为榕也,密密的枝叶把近午的阳光切割成碎花点,散落、闪亮在榕树下的草坪和地衣上。初访者或为讶异:偌大一棵古榕却不见气根,知榕者会告诉你,这是一株硕大、古老而不生气根的细叶榕。因其冠幅日益长大,为了支撑沉重的树冠、预防主干折损,便制作了若干石柱,砥柱其间。古榕下有湖塘,锦鲤游泳,不时生出红色涟漪。旁有一碑,上刻:榕荫照水波心漾,观鱼犹胜花间行。
虬枝探水,榕叶逐鱼,观止矣!
我曾为榕树相关的名称困惑:既有“榕树王”者,又有“小叶榕王”,为什么?相与比较,福州鼓楼区省府路裴仙宫内小叶榕,有胸围之大,有高度之高,有冠幅之广。与旧省府大院(清代为督署衙门)仅一墙之隔。为北宋时人手植,距今千余年,现为福州一级古树名木,每年均会有两岸同胞、福州乡亲为古树祝祭。1997年12月17日,在树下举行了纪念石碑揭幕仪式,碑文由老红军、福建省政协原主席伍洪祥题词:“榕城第一古榕树”。千年岁月留下了深藏其中的风霜雨雪,无言无语,只以皱褶、老干、枯枝示人,根部呈板块状,有树洞,小生物之宅也,老根苍劲,新根纠结于老根之上,此为基部;抬望眼,树高处青绿遮阳,浓荫蔽日,四季常青,苍老错节于生机勃勃,沧桑托举着慈爱绵绵。能不让人心生敬畏?在张伯玉之前,蔡襄任福州地方官时,就曾下令在福州道路两旁植榕,有诗为证:“谁种青松在塔西?塔高松矮不相齐。时人莫道青松小,他日松高塔又低。”蔡襄笔下之松,乃榕树也。而裴仙宫古榕,则被冠以“最有胸襟”的美称。
福州古榕极盛于北宋,与北宋的经济、文化之发达相关。“唐宋八大家”,唐居二,宋居六,可为一窥。因经济、文化的发达,多饱读之士,远见卓识而至山林,寄情草木,惠及民生,福州可为一例。
福州古榕居前列者,还有寿岩榕。蓬勃于于山风景区戚公祠内、补山精舍侧。据称道光十六年(1836),有福州人奎联在此大摆宴席,为榕树祝寿,并在岩壁上刻字径达2.2米的行书“寿”字,故称寿岩榕。从于山戚公祠拾级而上,离古榕愈近,若移步换景矣。寿榕出,巨岩亦出,榕与岩相依相靠相偎相抱,榕为石遮阴,石作榕靠山。巨岩外榕树生出的气根一律荡漾至一侧,整整齐齐,密密麻麻,人力所为故?有风梳理过?把岩石温柔亲密地包裹于怀中,留白处是一个笔力雄健、笔势嵌石的大大的描红“寿”字。此巨岩外所见,而巨岩内气根成束,比比皆是,随风飘动,歌之舞之,而意在垂地生根。此岩榕之后继者不可计数也。以“寿”名之,得寿岩榕真谛,树有寿,石同乐,福州人其喜洋洋者矣。巨岩内外景致大略如是,陪同我的朋友却要我抬头看,只见壮实的枝干或直立,或斜跨,或横出,或旁生,或垂首,以各色姿态分割着浩瀚空间,在人的视线中,天空变小了,有白云与枝叶相缠绵。寿岩榕的树冠,任那些枝干纵横,任那些气根撞曳,自己像擎天柱似的向上伸展,接近阳光,进行热烈而有条不紊的光合作用。阳光从树叶间、枝干间穿过,或作点滴状,或作线条状,落在巨岩上,落在“寿”字上,落在气根上,落在地面上,也落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上半是绿色榕荫半是金色光点。此生终于斑斓了一回,在福州,因古榕。
漫步榕树下
用不着期待邂逅,用不着按图索骥地寻找,只需得空漫步福州,东南西北方向皆可,总有扶疏花木等着你,总有榕树等着你,漫步福州就是漫步内河边沿小园,就是漫步榕树下。
福州城区内河曾有上千条,都是自晋唐以还环绕福州的护城河,随城区扩大而纳入福州市内,此内河之由来也。内河为市井居民提供了汲水、淘米、洗菜等生活水资源,以及水运交通之利。及至当今,因城市建设故,在历史变迁下福州内河分六大水系,计107条河流。天长日久,河中淤泥堆积,水体污染严重。经近十年治理,水质渐好,河边有小园——福州人称其为“串珠花园”——如绿色珠子一般串联,居民出门过马路即可坐在榕树下,出门见绿,赏心悦目有过于此乎?我在福州逗留的一个多月中,白天为一家出版社打工煮字,晚上则有黄旭兄陪同出门散步,寻访古迹,或流连于串珠花园,在月色星光下读榕树。有练拳的,有跳舞的,有围着榕树转圈的……从白马河小园行至安泰河畔,又见大榕枝干伸及对岸,气根成束,挂在树上,有落地的,已成或将成支撑根,还有沿着河岸在水上寻寻觅觅的,安泰河水掩盖了河底,却阻挡不了气根的探求。在小小的串珠园内,大多有榕树当家,桂树随之,花木错落。榕树成为内河风景、福州市民的集合地。这些榕树不名不古,也不在深山崖壁,它们长在福州城里、内河岸边,陪着福州人上班下班,陪着退休者晒太阳看运河舟楫往来,或者在夜晚一曲箫声吟风弄月,无名之榕也,却与居民百姓最亲近。
(作者:徐刚,系作家、诗人,曾获鲁迅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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