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里吃茶
曹永
《光明日报》( 2023年01月20日 14版)
【中国故事】
前两日进山,在一个老者家吃茶。听老者说那是大叶虫茶,当即以为,那是虫子喜欢吃的茶叶。但打听过后,情况并非如此。茶叶与虫没有多少关系,却要取这个奇怪的名字,简直摸不着头脑。就以往的经验来讲,山里的茶叶该撑满大半水杯,喝到嘴里,苦得像割掉半条舌头才对。但那天吃的大叶虫茶,也不晓得是开水不够滚,还是泡的时间不够,纵使我没有茶瘾,但连喝几杯,竟还嫌它寡味。
村里的茶颜色青翠,叶片肥硕,竟然都是百年古树。黔西北属于高寒地带,树木长得低矮,难得成材。先前在路边看到几棵,看起来无非碗口粗细,却听讲有八百多年了。以前读《茶经》,里面说种茶的土壤,以岩石风化处最好,随后是砂砾地,最差的是那种黄色粘地。看着周围的山形土质,似乎倒应合茶叶的生长条件。
那里地势复杂,从高处观望,村庄形似太极,并因此得名。山上的茶叶,在附近颇有声名。老者说很多年前,曾有陌生人半夜溜到村里。村民发现后,以为贼偷牲口,撵得满山逃窜。折腾到天亮,村民准备回家休息。却见一个迷路的,竟然汗水淋漓跑回来了。村民将他逮住后,那人辩解说他们并不是贼,只想刨几棵茶树回去做种。当地茶叶还有一个传闻,说清朝年间曾做过贡品。假如确有其事,我倒多少感到好奇。那北方的贵人,喝得惯这南方的粗茶?
关于贡茶一说,真伪我并无兴趣考证。与其查阅一堆方志,倒不如做些其他轻松事情。但就推介来讲,这或是一个方法。有的人在许多方面模仿先辈,并不是遵循古风,而是迷信传统。大家觉得显贵吃用的东西,总差不到哪里去。滑稽的是,随着时间流逝,那群享受贡品的贵人早已灰飞烟灭,但这荒野粗茶,却长得更加繁茂了。这些顽强的古茶树,哺育过无数生命。村民种地返回,顺手就可摘一把带回家来。
在山里吃茶,跟城里完全是两回事情。城里清茶淡味,喝的是格调。但在农村,茶叶的功效,差不多只剩解渴了。这个老者身穿青色衣服,七十来岁,头发如柴灰,完全符合黔西北农民的模样。这些老者生活艰苦,几十年的忙碌,最终变成习惯,让他们晚年也无法安闲。照理来讲,从事沉重的劳动,似乎该喝有劲的浓茶,用以止乏解渴。但老者却用一把壶将大叶虫茶泡了,完全没有出味。
记得威宁老家,山上也有许多茶树。据说是以前集体种植的,后来荒于打理,多半变成野茶了。路边的野茶冒出嫩叶后,总有牲口去啃。长年累月,竟被啃得圆滚滚的。牲口喜欢啃茶树,莫非它们也有茶瘾?有些茶树长在高处,逃过牲口的侵扰,能够肆意生长。早些年,大家手里还不宽裕。要喝茶叶,就自己上山采摘。茶叶采来后,先是架起铁锅炒,接着便用双手搓揉。几回反复,茶叶就算制成了。
山南海北,似乎各地都有几款名茶。远的有西湖龙井、安溪铁观音、云南普洱……近的地方,也有都匀毛尖和湄潭脆芽。黔西北的茶叶,虽然没有多少名气,但就浅薄经历来讲,其吃法上最具特色。那时候,每家堂屋都有火炉。根据茶量,自己抓一把茶叶扔进陶罐,然后放在火上烘烤。土罐把茶叶烤焦,离多远也能闻着香味。
以滚水煮沸后,喝茶的就噘着嘴,吸出响声来,偶尔把茶叶吸到嘴里,顺势就嚼来吃了。山民喝惯这种茶水,晌午从地里回来,进门就要烤上几杯灌到肚里。下午扛着锄头出门,也要事先喝足浓茶。倘若哪天有事耽搁,没能吃上茶水,肯定要喊身上没精神。我见他们喝得酣畅,忍不住跑去尝试,竟像灌进一口草药,苦得咧嘴。
当年老家饮水困难,母亲每天需要早起,走上两三里路,到一个叫砂锅窖的地方挑水。那口水井镶嵌在草地上,比脸盆大不了多少,四周偶尔还看到牲口足迹。后来我家搬到镇上,吃水的问题仍然没能解决。我们往往坐到凌晨,然后拎着桶去打水。见井里蓄点水了,赶紧用水瓢去舀。井底的石板,刮出响声来。拎着半桶浑水出来,井边早就围满一圈排队的。这样的水用来泡茶,连卫生都成问题,根本谈不上生活品质。
我曾在河边生活过三年,那里的住户,总是清早跑去挑水。倘若遇到浑水,挑回来后,需要先把桃核或者杏仁砸碎,搅拌进去,泥沙迅速沉到缸底,河水慢慢清澈起来。桃核和杏仁碎末能够点清长流水,却无法澄清山塘水。那种井里舀出来的水,总要等上半天才能清亮。我今天也没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茶经》讲得详细,煮茶用的水,以山水最佳,江河里的水次之,而井水最差。老家的山塘水,口感糟糕透了。喝那种山塘水,嘴里像含着半口铁锈,剩余半口是煤渣。当地土著长期饮用粗茶硬水,张嘴就是两排氟斑牙,仿佛刚啃过黄土。丑陋的牙齿,能给生活带来严重影响。别的不说,我遇到漂亮姑娘,无端就要生出自卑来。
这些年自来水开通,大家都把陶罐省略,直接用开水冲茶。想来这样的水,仍不合适泡茶。那日,喝着老者递来的大叶虫茶,就实在没有多少味道。我每次端着这样的茶水,都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头。依我看来,在山里吃茶,就该拿土罐来烤。这样烤出来的茶水,颜色橙黄,劲猛力足。在山上跑得汗水淋漓,进屋起码能喝个痛快。
我并不研究茶道,但那天从山里拎回几包古茶,却寻思着找点好水来煮。倒不是贪图口舌之欲,只是觉得手里拿着好茶,连味道都没尝过,多少总是一个缺憾。何况那些茶叶是从百年古树摘来的,它能获得声名,终归有其奥妙。听说贵阳黔灵山上有一眼泉,水质极佳。清晨五六点,总有人跑到山上背水回来泡茶。至于毕节,虽已生活十年有余,但对情形仍不熟悉,竟不晓得,哪里才有煮茶用的好水?
(作者:曹永,系青年作家,现居贵州毕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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