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钟鼓楼声韵悠悠
刘心武
《光明日报》( 2023年05月15日 01版)
【烟火人间】
前两天我路过景山西街,发现街西的红墙内,露出修整一新的大高玄殿最北端一座两层楼阁。上层名“乾元阁”,八根柱子撑起圆形攒尖顶,覆盖着紫色琉璃瓦,亭立于平座之上,围廊环绕,非常抢眼。我知道其下层名“坤贞宇”,为方形,腰檐铺着黄色琉璃瓦,单翘单昂斗栱,虽然一时看不见,但可以想见其重现了昔日辉煌。这是北京市为城市中轴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所付出的努力之一。北京中轴线申遗的时间表愈发清晰:2023年初,北京中轴线申遗文本已提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2023年下半年,国际遗产专家将赴北京考察;2024年7月,世界遗产大会将公布申遗结果。北京这条城市中轴线南起永定门,包括先农坛、天坛、正阳门及箭楼、毛主席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天安门广场、天安门、社稷坛、太庙、故宫、景山、万宁桥、鼓楼及钟楼十四处遗产点,而钟鼓楼,位居这条古中轴线的最北端,成为整个空间序列的一个顶点。
此时,我不能不想起,40年前,我创作长篇小说《钟鼓楼》的情形。
“刘心武来了吗?”
1979年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牵头,在友谊宾馆召开中长篇小说部分作者座谈会,茅盾与会,他在讲话中,鼓励中青年作家们在写出了优秀的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后,要尝试长篇小说的创作,讲着讲着,忽然这样问。
我立即从座位上起立。茅公与我有数秒对视。他激励的目光,点燃了我内心朝长篇小说进发的火把。后来,根据茅公遗愿,将其多年的稿费积蓄捐献出来作为基金,设立了茅盾文学奖。
1980年我成为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1983年报创作计划,我报的是写一部反映北京城市居民生活的长篇小说。我从单位开出介绍信,去北京隆福寺街的东四人民市场体验生活。先跟售货员一起站柜台,又跟货运员一起搬货,熟了,交谈随意了,便试着提出来,能不能到其家里看看?这就又深入到胡同杂院普通市民的家庭,以及左邻右舍。其实我自己也在胡同杂院生活过十年,又在什刹海钟鼓楼附近的中学任教多年,就把自己以前的生命体验,与新获得的感受交融,令其发酵,构思我的长篇小说。
如果说,那次座谈会是改革开放对文学界的一次春风送暖,那么,我在体验生活过程中的所见所感,便是改革开放对北京普通市民生活与精神润物细无声的催化与提升。我选取北京城市中轴线北端的钟鼓楼作为富有多种意蕴的象征,构思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钟鼓楼》。钟鼓楼既是时间的象征,更是中国历史长河中,具有航标性质的民族传统的象征。时间长河已经流淌到了改革开放新时期,我既要回望历史,更要让这部作品具有新的历史时期的新气息,我的叙述方略应该别具一格。于是决定,从时间上来说,只写1982年12月12日这一天从早晨5时到下午5时这12个小时,并且用中国传统的地支计时法标注时间,空间则基本锁定钟鼓楼下的一个胡同杂院,以一场婚礼为主线,却又要从这一天一院辐射出去,勾勒出半个多世纪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而改革开放后的人间烟火气,则是表达的重点:尽管有的人还携带着以往的旧意识,人际间存在着历史延续下来的矛盾和新派生的摩擦、冲突,但生活充满勃勃生机,希望在前方。
1984年《钟鼓楼》在《当代》杂志连载,1985年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到目前为止,《钟鼓楼》的不同中文版本达到28种(包括香港、台湾的繁体字竖排本),1993年日本出了日译本,1997年日译本再版。《钟鼓楼》虽从来不曾大印量地畅销,但仅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平装本与精装本就每年总要三千五千地加印两三次。2019年《钟鼓楼》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2017年初南京译林出版社通知我,他们出版的《刘心武文粹》第一卷《钟鼓楼》,已成功将版权输出到美国亚马逊穿越出版社,当年3月美方出版社编辑总监特为此事来北京与我晤谈。译者翻译了3年,2021年该书正式全球发售,为使国外读者易于理解,译名为《The Wedding Party》,即《婚礼派对》。前些时又接到通知,《钟鼓楼》波斯语、西班牙语版权输出均已谈妥,钟鼓楼下的中国故事正在走向世界。
墙内开花,毕竟还是应该墙内飘香。小说发表38年之后,北京九维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和北京东城区文旅局联合出品话剧《钟鼓楼》,把小说里40年前那天的烟火故事呈现出来,导演运用了巧妙的剪裁与时空回转手法,令观众耳目一新。2022年11月18日晚,话剧在北京保利剧场首演,谢幕场面十分感人,观众久久不愿离去。我上台简短发言,告诉大家,我是想通过这个作品,把北京胡同杂院文化中那种宽厚与温情,代代传递下去,这是北京市民的宝贵精神财富。不管我们人生中有多少的不如意,人际关系中有怎样的磕碰摩擦,到头来仍要坚信,世间多好事,要各自退让,互相谅解,宽厚待人,温情相处,度过我们平凡平淡而回味起来又有滋有味的一生。2023年4月13日至16日,话剧又在北京国家大剧院演出四场。应该说,话剧《钟鼓楼》于此时此际推出,也有为北京中轴线申遗加把油的考虑。
《钟鼓楼》只是一部小说,究竟能留传多远、流布多广,尚有待时间的检验。近日我又站到钟鼓楼下,一方面深感自身的渺小,一方面更加意识到,将个体生命融入时代、汇入社会进步的洪流,是多么重要。
“鼓楼在前,红墙黄瓦。钟楼在后,灰墙绿瓦。鼓楼胖,钟楼瘦。”我在小说中曾这样写道。钟鼓楼屹立逾700年了。它默默注视着世道变迁,沐浴着人间烟火,40多年来,更见证着改革开放的雄健脚步与累累硕果。虽然如今它们已经不再鸣响晨钟暮鼓了,但钟鼓声的余韵,仍悠悠地回旋在具有历史感的人们心头。
(作者:刘心武,系《人民文学》杂志社原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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