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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文化】父亲的花灯戏‖苏万娥

作者:苏万娥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发布时间:2023-06-18 15:31:38 浏览次数: 【字体:

父亲的花灯戏

苏万娥

父亲是个戏迷,川剧、京剧、黄梅戏他都爱听,时不时也会哼唱几句。但他最爱的,还是唱花灯戏。

花灯戏是家乡的一大习俗,主要在春节期间表演,正月初一开灯,正月十五收灯。明嘉靖刻本《洪雅县志》记载:“元夕,张灯放花结彩棚,聚歌儿演戏剧。”说的就是花灯戏。据说,家乡的花灯戏兴起于汉,盛行于宋。掐指一算,小小的花灯戏竟有2000多年历史了,也算得上是一位“老人”了。

家乡的花灯戏,一般有8人表演。一人执挂有红布的马灯,俗称“灯头”,专门负责替唱灯之人带路、找饭、住宿。一人执红灯笼,负责找人家接灯。其余6人,一人执马锣,一人执大镲,一人执大锣,一人执连厢唱花灯(连厢用竹子制成,长二尺许,其中四至六处挖有空档,每档中串以铜钱,分上下两面。表演时,上下左右舞动,并敲击身体四肢、肩、背各部,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俗称金钱杆),一人饰乔板儿(丑角,俗称“花鼻子”。上场时头戴破草帽,扎丁丁猫儿,鼻画白条彩,胡是浓“八”字,身上反穿破皮袄,手握两截短木棒敲敲敲,和幺妹子在场上演滑稽戏。怪相的装扮和搞笑的动作是为了活跃气氛,逗人发笑),一人饰“幺妹子”(一般由十来岁的男娃儿扮女相,花帽子,花衣裳,粉雕玉琢,捏着两手绢,和乔板儿演滑稽戏,作搞笑表演,增添过年的喜庆气氛)。

花灯(图片来源:洪雅县人民政府网)

整场花灯戏表演节奏由执马锣的人控制。

父亲打小家境不好,没念过几年正经书,识不了几个字,也没拜过师学过艺,不知他的花灯戏从哪儿学来的。反正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会唱花灯戏了。

还是腊月时候,父亲就要为正月花灯戏的表演奔忙了。

按往年老惯例,父亲先要联络安排唱花灯戏的相关角色。谁当灯头,谁执灯笼,谁饰乔板儿,谁演幺妹子,一一落实到人。相关道具父亲也会认真准备好。记得我刚结婚不久,家里摆有两束鲜红的塑料玫瑰花。父亲看着漂亮,硬是拉下老脸让我剪了两朵给他插在幺妹子戴的花帽子上。别说,那两朵红艳艳的玫瑰在幺妹子头上摇来晃去,确实增姿不少!父亲呢,能唱会编,当然就执连厢唱花灯,负责边唱边打。

鞭炮声里,新年来了。

期待的日子也终于来了。

咚咚咚咚锵,父亲的花灯戏也快开演了。

正月初一早上,花灯戏演员相继在我家聚首。吃过汤圆,拿好乐器,穿戴好衣物,安排好各自任务,在我家热热闹闹耍过一阵后,灯头就提着红布马灯出发了。

第一家开灯,首先当地一户德高望重的人家。

马灯在前,红灯笼在后,一进主人家地坝,一行人忙作揖向主人家恭贺新喜,然后执连厢的父亲巧嘴如簧,开始说起了报喜话:

“主家门前一块坡,主家票子用畚箕撮。撮来倒在柜子里,榨驼四只柜子脚。捡一摞票子来塞起,代代儿孙不相说。”

父亲的恭维话说得那是溜溜顺,主人家笑逐颜开。

首灯告捷。

父亲能编会道,那报喜话是一家一个样。

有恭喜发财的:“主家门前一条路,进门看见主家票子如霸铺(铺床)。小张拿来霸铺睡,大张拿来存仓库。”

有恭贺生意的:“主家门前一条街,常常都赶得很闹热。主家生意做得好,一天都要进几大百。”

有恭贺读书的:“主家门前一树黄,代代儿孙个个强。代代儿孙信义好,一代一个状元郎。”

也有恭贺升官的:“一根钱杆三尺三,代代儿孙做高官。一根钱杆细又长,代代儿孙状元郎。”

……

报喜话完毕,马锣子“锣锣锣锣转,锣球转”一声提挈,紧接着,锣、镲相和,父亲开始有节奏地在地上、腿上、手臂上边拍打连厢边唱花灯,唱都最多的是贺年灯:

“正月里来是新春呀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啊。家家团圆会呀啊,我们的花灯来拜年呀啊。”

一则灯四句,父亲唱完一三句,持马锣、大镲、大锣的一齐和唱“柳哇柳连柳哇”;唱完二四句,他们一齐和唱“呀啊诶呦喂,海棠花”。

乔板儿、幺妹子在场中也随着锣、镲和父亲的唱腔在地坝中演起了滑稽戏,扭摆逗耍起来。

“咚锵咚锵咚咚锵”,热闹的锣钹声吸引来了附近观灯的乡亲。他们围着地坝站成一圈,有时也会跟着和两句“柳哇柳连柳哇”“呀啊诶呦喂,海棠花”。乔板儿和幺妹子演的滑稽戏,那搞笑的表演更是嗨翻全场,笑声一阵接一阵,新年的喜乐满溢整个门庭。在精神文化匮乏的年代,花灯戏就是乡民一年的喜乐所盼,喜乐所在。尤其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上窜下跳,挤进钻出。那个热闹劲,和那顽皮的猴子没什么两样。

浓浓的年味漾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有的主人家图喜庆和吉利,会要求你多唱几句。瞧,不同的花灯词又从父亲的嘴里随口涌出:

“一根板凳四只脚,主家搬来两边搁。耍灯之人来坐起,恭喜你家代代儿孙都考大学。”

“我一进门来看一看,八字龙门两边扇。双扇财门大打开,金银财宝滚进来。”

“新编扇儿角角叉,中间又编人字笆。幺妹子你扭好一点,主人家才给你烧个叶儿粑。”

……

当然,每唱完一句,马锣就一阵“锣锣锣锣转,锣球转”,接着锣、镲齐鸣……

闹热够了,唱满意了,主人家心甘情愿捧出“答献礼”。“答献礼”可以是钱,也可以是物。父亲又忙唱告别歌:

“桃子丫和李子丫(或是此则灯文已唱毕),作揖告别主人家。”

灯头高声报出打赏的“答献礼”:“主人家奖励人民币x万元(一万元合一元钱),谷花一封,挂面2把!”

然后,灯头带领一行人向下一家走去,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闹热和欢喜……

那年月,每逢春节,像父亲一样演花灯戏的很多。这拨去了那拨来。一户农家在整个春节期间会接待好几拨。朴实的乡亲总是热情相待,以图个吉祥,开年讨个好彩头。

每拨花灯队伍后面常尾随着的,是一群好事又无聊的小孩。他们跟着花灯队从这一家追到那一家,直到肚子饿了,天儿黑了,父母开始呼唤了,才挪着恋恋不舍的步子回家。那时候,把这叫“追灯”。追着追着,年就过完了……

或许,父亲无师自通的花灯本领就是源于小时候的“追灯”经历吧。

一家一家,一村一村,一镇一镇……父亲的花灯戏唱出了中山,唱出了洪雅,竟唱到了雅安、岷山、丹棱、夹江、峨眉,从正月初一唱到正月十五……走村串户,走乡串街,跋山涉水,不管风霜雨雪,也不管天寒地冻。父亲的脚步连接着花灯戏,连接着不同的地域,连接着家乡的民俗,连接着朴实的乡情,连接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年味……

一年花灯唱下来,回到家,父亲的大嗓门变成了“鸭公嗓”,要养好久才能恢复。于是,第二年,父亲的花灯队再出发时,包里多了几包我特意为之准备的“金嗓子喉宝”……

岁月辗转。父亲几十年的花灯戏经历,也总不会一帆风顺,偶尔也会遇到主人家“好意的刁难”——给你摆一个接灯阵式,猜得出,接灯;猜不出,你就只有灰头土脸地走人了。

有一次,灯头领着一行人来到一家门口,只见进门的地方摆一根高板凳,凳上放一片青菜叶,叶上有一撮盐。主人家站在门口,笑嘻嘻地望着父亲他们,意思很明显,猜吧!“青”加“讠(盐)”不是“请”吗?父亲花灯戏的灯头也是个有文化的。见了,忙挪开板凳,大摇大摆带着一行人进门唱灯。主人家心服口服,花灯唱完了,恭敬地呈上一个大红包……

又有一次,主人家在地坝中间摆了一根板凳,上面放一张纸,纸上书一“田”字。主人家发话:“四方不通风,十字占当中。你若猜田字,一窍而不通。”主人家考你猜字谜呢!这也难不倒灯头,这不是“亞”(亚的繁体字)吗?主人家心悦诚服……

还有一次,父亲的花灯队来到主人家地坝里,看到主人家十二根板凳从地坝边摆到堂屋门。每根板凳上放着一个封封(红包)。那阵仗再明显不过,让你唱12个发财歌,唱一个得一个封封(红包)。这咋难得到父亲!12个发财歌唱下来,加上主人家的答献礼,父亲他们在这一家收获不小!

一路花灯一路岁月。

随着电视、电影、手机的兴起和普及,随着精神文化生活的丰富和提高,朴实的花灯戏逐渐失去了吸引力,不再受欢迎和追捧。

那一代老花灯人呢,老的老了,去世的去世了。

独木难撑。父亲也老了。父亲的花灯戏也唱不起来了。

节假日我们回家,闲来无事,便央求父亲再耍一盘搁置已久的花灯戏。他小心翼翼地拿出细心保存的那几顶幺妹子的花帽子。唉,那花帽子早已破了,旧了,那铁丝加竹蔑条扭成的帽框,上面镶嵌着的颜色各异的毛线绒球和各样珠串,摇曳着的两朵高高支起的大红花,全都蒙上了岁月的尘灰,早已失去了曾经的风华。是呀,一算年龄,它们恐怕比我还大。接着,父亲又拿出他珍藏已久的金钱杆。被他打得发亮的金钱杆还依旧如昔,那上面绑着的红绸带仍光灿灿一片。握住它,父亲佝偻的身躯仿佛又抖擞起来……

在企盼的眼神里,父亲边摇边打边唱,红绸在父亲身上翻飞旋舞,那一串串熟悉的花灯词和着金钱撞击竹杆的清脆响声又传进了我们的耳膜,那曾经的笑容又爬起了父亲的脸,他那黯淡已久的双眼又燃起了曾经岁月的光华……

父亲的花灯戏哟!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苏万娥(女,汉族,1977年6月生,四川洪雅人,小学语文教师,中国作家网会员。喜欢阅读和写作。作品《火灰里的童年》获评中国作家网2023年第一期“本周之星”)

配图:方志四川

来源: 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终审:徐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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