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睛

谭守学

父母离世后,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回去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更多的是在百里之外,用“第三只眼睛”查看山乡老屋的里里外外,期待能搜索到老父亲那虚弱蹒跚的身影,能听见老母亲唤鸡吆狗的声音。尽管明明知道会失望,结果必定是一无所获,但仍无数次地重复查看。在我心里,他们还在老屋里生活栖息,他们还在时时刻刻牵挂着远方的儿孙。

我拿起手机,快速打开“第三只眼”,皎洁的月光给老屋披上银辉,宽敞平整的院坝里,太阳能路灯还是一如既往地亮着,地上有散落的些许落叶,那是秋风留下的足迹,秋虫已不知去向,杳无声息。曾经拴在院坝边皂荚树上的大黄狗呢?那只在院子里带着几只乖巧的小猫跑进跑出的花猫呢?忙忙碌碌不知疲倦的小蜜蜂呢?全都无影无踪了。

画面转到屋内,堂屋后墙正中并排挂着三幅遗像,分别是祖母、父亲和母亲。祖母离世已20多年了,父亲离开3年多了,母亲也离开快一年了。他们都是在老屋告别人世的,现在,他们依然在这里“留守”,看护着祖辈传下来的家园。

看看厨房,熟悉的老灶台像个佝偻沧桑的老人,默默地蹲在角落里,满面尘灰烟火色,它烹煮的饭菜曾养育了几代人;厢房里宽大的架子床,仿佛还留有祖母的体温,我从小就在这张床上睡觉,并在祖母的呵护下慢慢长大;方方正正的八仙桌,已使用了三代人,它见证过食物短缺的窘况与丰衣足食的欢欣,曾目睹过亲朋贵客无数次的相聚畅饮;陈旧的竹躺椅,那是父亲晚年离不得的物件,它伴随父亲度过了最后时光。眼下,它们都静静地待在那儿,被一层薄薄的尘土所覆盖,成为一段凝固的家史与过往。唯一能看到的生命存在,便是堂屋大门框上那两只蜘蛛在慢悠悠地织着网,不知是在编织曾经的故事还是未来与希望,除此,几乎没有其他生命的迹象,连一只讨厌的苍蝇也没有。尊前谈笑,物是人非,伤感油然而生。

数年前的中秋之夜,这里热闹欢腾。年过八旬的父亲尝了火腿味的月饼:“这个里面还有肉呢!”再尝椒盐味月饼,更是兴奋异常:“哈哈,还有咸月饼呢!”欢笑中,露出唯一的一颗大门牙,高兴得像个孩童。在他的记忆和潜意识里,可能觉得月饼就应该是甜味的吧。“都尝尝,还有好几种口味呢!”我说。父亲说:“现在的日子真是好。过去我当背儿哥,背一百多斤货物爬坡上坎,挣一块多钱,从来都是饿着肚子爬几十里山路,舍不得花几分钱买个饼子吃。中秋节也从来没有吃过啥子月饼,一家七口要吃饭要花钱,只有勒紧裤带,现在倒是不缺钱了,可惜我身体不行了,好景不长了哦。不知明年的中秋节我还能不能吃成月饼哦。”父亲的话语带着忧伤与无奈。大家一番劝导,他的心情立马好了起来,并说:“要多吃个,把身体养好,争取活120岁。”说完,乐观幽默的父亲哈哈大笑,那笑声犹然在耳。

几年后,疾病缠身的老父亲在中秋节前走完了83岁人生路。我把他最喜欢的冰橘月饼放到他的灵前,可父亲再也品尝不成那熟悉的味道了。仰望着天上的圆月,我默默记起“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愿父亲在天堂与明月清风为伴,再无病痛烦忧袭扰,一切安好吧!

打开几段监控录像,早晨,母亲孤独的身影出现在院坝里,她正在清扫树叶,手脚利索,行动敏捷,很快就收拾得干干净净。早饭后,喂了鸡鸭猫和大黄狗,便拿着镰刀、背起背篼出门了,一会儿便割回一背猪草。吃过午饭,稍加休息,又扛着锄头去了屋后,一定是在打整地里的瓜果蔬菜吧。天黑了,母亲再次出现在视频里,有些疲惫的样子。她坐在电视机前,呆滞地望着电视,似睡非睡,小花猫依偎在她的脚边,成为她此刻唯一的陪伴。吃晚饭没有?吃的什么呢?面对视频,我陷入沉思、担忧与自责。

她怕给儿女添麻烦。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母亲从不给我打电话,从不主动提什么要求,包括生病,总是顶着、拖着、忍着,实在不行了,才找村医开点药将就着。每每问起身体,她总是说,没问题,放心。

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间,我十分担心,天天在电话或监控里询问情况,她都说:“有点感冒,吃了药,好点了。”一连十多天,我以为已顺利度过“一阳”高危期了。一段凌晨5点的视频,让我神经紧张起来。12月中旬一天5点,天还是一片漆黑,母亲拿着电筒走出房门,往屋后去了。后来得知,因呼吸困难,她独自去找村医。病情陡然加重,急送医院重症抢救,但医生已无回天之力。健康硬朗、勤劳俭朴的母亲就这样走了,那么突然,那么猝不及防。在我的预期里,母亲至少应该还有十多年的晚年生活。原打算,等我退休后,就回老家,归田园,陪母亲乐享天年。然而,苍天无情,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意外的到来,一切皆成悔恨,一切皆成幻想,一切皆成追忆。

母亲最后一次抹黑出门的身影,无数次在我脑海里重现,让我始终难以释怀。

每当节假日,每当闲暇时,不由自主地打开“第三只眼”,已成为一种习惯。我想看看老屋的里里外外,多么希望能再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感受那慈祥温馨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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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谭守学

供稿:巴中市巴州区史志研究中心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