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花热且与酒‖罗光永
花热且与酒
罗光永
2022年6月,我和几位文友老师来到荥经县宝峰彝族乡,恰好遇到彝族同胞过火把节。疫情原因,广场上的人没有往年多。靠西边,有人在宰肉,手起刀落,肉就在红蓝相间的大油布上成堆。广场中间,穿戴齐整的女人们手拉手跳着舞。男人们手里握着啤酒瓶,有的坐台阶上仰着脖子灌酒,有的三三两两挤成一堆,举着啤酒瓶碰了就喝。孩子们趴地上玩啤酒瓶盖,瓶盖成摞成摞的。
彝族汉子个个好酒,但花热且说他不喝酒了。
一位受大家尊敬的彝族德古(民间调解员),竟然不喝酒了!
花热且帮助邻居喂养山羊(图片来源:雅安市人民政府网)
7年前,花热且40多岁,还住在天凤何家湾。何家湾的拾扎左且一家有六姊妹,但关系不好,花热且为此常去调解。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他们遇到矛盾,找到花热且,经他一阵劝说,多数时候风波也会就此平息。理亏的那家要请客,主人不是拖猪就是牵羊,也可能逮鸡。到了饭点,肉上桌、酒满杯,大家齐齐坐下。花热且握着酒杯往桌子中间递:“咱们就是多个普通朋友,心里还暖烘烘的,别说还是一个妈肚子里出来的。”
几个杯子碰在一起,然后各自收回来,再举起来大大喝一口。放下杯子,几块肉像约好了似地进了花热且的碗。花热且抿嘴,啤酒咕噜下了肚。他眯着眼想了一下,一两个小时前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就像在啤酒上划道,无论划得多深,此刻一点痕迹也找不到。
“啧儿”,短而有力的声响,花热且自个儿端起了酒杯,大喝一口,眉头也舒展开来。
这酒,顺口得很。
第二年冬天的一个傍晚,火塘的火还很旺,花热且与姑父围桌畅饮。三四瓶啤酒下肚后,二婶打电话来,“拾扎左且家中二姐曲术牛且病得严重,邻居先后去探望,可她的二妹一直没现身。”
“怎么搞成这样?”花热且安顿好姑父,抓了电筒往曲术牛且家赶。
“吱嘎”,花热且推门而入。“吃饭,快来吃饭。”饭桌上的米西(曲术牛且的丈夫)起身相迎。花热且摆了摆手。
“没钱哦,哪能往医院送。”米西阴着脸叹气,“她念她二妹,可二妹硬是不来嘛!”
花热且接过米西递来的烟,用打火机点燃。烟雾缭绕中,花热且那张黧黑的脸像是蒙了一层霜。
花热且转身,直奔二妹家。
花热且走得急,到二妹家后说话也急。他想不通,自己作为一个外人,看着二姐一家都很心焦,她一个亲妹妹怎么就坐得住?
花热且前脚进屋,就忍不住说了起来。二妹夫弯腰给花热且抬了凳子,还说“看你的面子也要去看二姐的,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花热且的心刚踏实下来,二妹夫的女儿和女婿从侧屋进来,“姨妈当时说的话硬气得很,你们不能去!”二妹夫的女儿拾扎曲则说话很冲,话里夹着浓浓的火药味。
花热且抬头望向拾扎曲则身边的阿味走洪,心里嘀咕着“这个家究竟谁说了算”?
女婿阿味走洪平时见了花热且,老远就递烟热情招呼。
“爸妈你们应该去,这次我做个主。”迎着花热且的目光,阿味走洪脱口而出。他老婆的胳膊肘顶了过来。阿味走洪埋了头,好一阵不出声。
一时间,屋子里静下来。花热且丢了烟头,抬腿就往屋外走。
花热且到彭德刚的店里买了一箱啤酒,又到了二妹家。
花热且放下啤酒,咬开一瓶递给阿味走洪。他想起阿味走洪开始的话,晓之以理难以解决,或者酒可以把僵持的局面缓和。花热且心里既埋怨自己来时的不周,又对啤酒满怀希望。不过,他递出的手却在空中僵住了,阿味走洪没有接,并嗫嚅着说他手上有酒。
“我这费力花钱还不讨好了?”花热且憋着气,他鼓起眼睛瞪阿味走洪。
对方转头,自顾自地喝酒。
“还说不听了,好你个小子。”花热且不知自己有没有说出声,随即向前猛跨两步,握着啤酒瓶向阿味走洪挥去。
阿味走洪快速起身,扬臂挡了过来。“哐哧”,啤酒瓶子在地上开了花,啤酒在花热且头上冒着泡,脑袋嗡嗡响。花热且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怒火上冲,被啤酒淋湿的头发好像一点就会燃,他想不通,咬着牙转了两圈又站住,然后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跑了出去。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冲进了茫茫夜色。
一个踏空,花热且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茶树上。他不知手电筒忘在哪了。摸出手机,好一阵才按亮手机上的电筒。
夜黑路长,花热且走得慢。
3月下旬,我也走过那段路。我是问路去的,车停路边,茶园里摘茶的吉日以长得知我为花热且而来时,脸上立马映出笑脸。他说花热且但凡遇上老人背东西,总会上前帮忙,无论是彝族还是汉族。年长的老乡都亲切地喊他小马,乡亲们遇到纠纷,天远地远都要找他调解。
花热且快到家时,他看到窗户里透出来微弱的灯光。那天老婆不在家,只有姑父与小儿子。一阵寒风吹过,他拉高了衣领。
推开门,电视亮着,小儿子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墙上的钟显示已经是凌晨两点过。花热且缓步走向儿子,弯腰抱起他,一滴眼泪滚出眼眶,滴在儿子身上。
唉,这酒,烦得很!以后不喝了。
第二天,朋友来电话,说对方一口咬定是他伤了米西的侄女婿,还说是用啤酒瓶砸的,现在人已经住在医院。
那天晚上,除了他自己,其余全是对方的家人,花热且知道这事说不清楚。如今有人受伤,按彝族“伤者为大”的说法,伤者是弱者,没受伤的一方就应无条件赔付。身为德古的花热且处理过类似的纠纷无数次。这一次,他没有多说话,除了支付对方的医药费,还按彝族风俗杀猪宰鸡宴请了当事人。
自此,花热且说他不喝酒了。
喝了近30年的酒,说不喝就不喝了,花热且咂巴着嘴咽下口水。他抬头,望见一幅用大笔蘸足颜料绘出的油画,黄亮亮的油菜花在阳光下盛情款待着小蜜蜂,采茶人弯腰与新茶轻言细语,远处茂密的树林淡了色彩……他微微停顿后说起了从前。
20世纪80年代末,花热且娶了长他6岁的陈么则。结婚时,花热且18岁,他没喝酒。那时没钱,逢年过节孝敬长辈就送酒,起先送5斤,后来送10斤。到了90年代,啤酒像春天的竹笋突突冒,一件啤酒24瓶近50元,比白酒贵,但面子更足,喝起来痛快过瘾,还不担心醉。啤酒逐渐替代了白酒,成为大家走亲访友的必备礼物。
2009年,花热且第一次离开妻儿带着10多个老乡出去打工。他们去了深圳,接手的工程是给一个小区改下水道。必须在6月大学生运动会前完工,时间紧。他们加班加点地干,工期提前完成,却未到结账时间,下一个工程暂时没着落。活接不上,他着急,像憋着一泡尿往前赶却总在路口遇上红灯。老乡们的脸都变成了马脸。
抛妻弃子在外,不就是想多挣点钱回家吗?花热且翻出了好友叶永金的电话,电话才拨通,对方就说“有啥子开口就行”。两万八的现金到了花热且的手上,他来不及说感谢就坐公交车回了工地。钱跟着揣进了工人的腰包,他们欢欢喜喜回了家。
花热且回头找到叶永金,他啥也没多说,抓起瓶子喝了个底朝天。
那酒,像大热天的冰糕,喝得痛快舒展!
“4·20”芦山强烈地震,花热且在昆明做工,当他得知自家房屋裂缝后,收拾行李回了家。
回家的日子,花热且在老乡家奔走。凭着多年工地工作的施工经验,他免费为老乡们做起了技术顾问,大家心里也有了底。你帮我,我帮你,大家很快住进了新屋。他们围桌而坐,酒杯在手,说笑声在回荡。
那酒,像三月的油菜花,金灿灿地闪着光。
花热且是凉山彝族自治州人,2006年带着一家人到荥经这边的。
花热且读小学四年级时,土地包产到户。花热且是家里老大,他没等父母开口,自己就放下书包,辍学回家帮着干农活。
当他为人父时,花热且想尽办法支持孩子读书。老乡们说起花热且,眼神中饱含赞许与羡慕,因为花热且4个孩子中,两个是大学生,二女儿花马洗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现已在雅安市名山区人民法院工作。
没读过书的陈么则坐在小板凳上腼腆地笑着说:“如果没来荥经,如果女儿的娃娃亲没退,就没有今天这好事。”
彝族娃娃亲,这在过去不是稀罕事。
花热且二女儿的娃娃亲,是他酒后干的事。
一日,花热且到花滩老乡家调解纠纷,他的堂兄也同行。调解很顺利,完毕后留下喝酒。几瓶啤酒下肚后,堂兄为花热且的二女儿说媒,对象是石也拉伍家的儿子。花热且红着脸直摇头,他的二女儿成绩好,怎么能早早订婚,16岁就嫁人?堂兄说对方也喜欢读书。石也拉伍拍胸脯说,花马洗读书的事他家包了。花热且一听,孩子般配,女儿读书还有人支持,好事!就这么定了。
二女儿成了石也赤格的未婚妻,那时她还是十来岁的小姑娘。
几个孩子读书,花热且和老婆从种庄稼到种茶树,从早忙到晚,日子依然紧巴。再紧,花热且也不舍得让孩子回家帮忙,尤其是二女儿,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顺利考上新添中学。二女儿的未婚夫却已停学在家。如果花马洗考出去,还会嫁给石也拉伍在家务农的儿子?花热且二话没说,加倍赔上彩礼,退了这门亲事。
订婚时的热闹场景好像已经遥远。花热且与石也拉伍再次举杯时,那是朋友的相聚。石也拉伍已经抱上孙子,花热且女儿考上了理想的大学。
那酒,甜!
2023年春节,二女儿花马洗结婚,举杯道谢时,他的杯子里是饮料。
他自己结婚时没喝,二女儿结婚也没喝。说起这,花热且脸上没有遗憾。笑,在眉头、在眼角、在嘴角,藏也藏不住。
编后:花热且被评为第五届“感动雅安”道德模范。其实,诚实守信内涵很简单,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并身体力行即可。但世俗的观念把“老实”当成了吃亏,把“投机取巧”“偷奸耍滑”“背信弃义”看作了成功的捷径。花热且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大家,诚实守信赢得了比金钱还要重要的东西,是人们的信赖和爱戴。
特别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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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罗光永
供稿:雅安市地方志编纂中心 雅安市融媒体中心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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