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齐邦媛:巨流河流到了终点
齐邦媛:巨流河流到了终点
齐邦媛的路走完了。这位1924年出生于辽宁的教授和作家,于3月28日去世,以百岁高龄安息,看过一整个世纪的双眼从此不再睁开。
如此高龄去世早已是喜丧,死对于齐邦媛而言完全不陌生。在她漫长的一生中,早已见过众多的死亡。
一
差一点便没有齐邦媛。
齐世英和裴毓贞的长女快满周岁时高烧不退、气若游丝,裴毓贞抱着她在炕上一直哭,不肯松手让人拿走埋掉。家里的长工到十里外的镇上,居然找到一位会骑马、也肯冒着零下二三十度严寒来乡下看病的医生。医生进门,将残的烛火亮了起来。
医生下一次再来村庄,裴毓贞说因为父亲齐世英在德国留学,侥幸活过来的女婴还没有名字,求医生为她取名纪念这段缘分。于是医生引《诗经·君子偕老》“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为她取名“邦媛”。
当时初生婴儿的死亡率一度高达40%左右,何况活下来也未必能养大。齐邦媛三岁时弟弟齐振道出生,长到三岁时双手按上了火炉,带去沈阳治烫伤又被姑姑家的表妹传染了脑膜炎,半个月后即夭折。开春雪融,裴毓贞带着六岁的齐邦媛走去一里路外的祖坟,扑倒在幼子小小的新坟上恸哭,坟地旁的松树在春风中猛烈摇晃。
九一八事变后,父亲齐世英把全家搬到天津的法租界,暗地里联络东北抗日志士,齐邦媛的家中便常常接待来自家乡的妇孺和学生。
有一天,裴毓贞让齐邦媛带两个盖家的小男孩到院子里玩,然后跟小男孩的母亲一起在屋子里哭。盖家的小兄弟问齐邦媛,“为什么,我爸爸的头挂在城门楼上?”
国恨家仇听来抽象,目眦尽裂的头颅却具体,各种死亡在战乱年代都实在太常见。因为得了肺病,已经搬去南京的齐邦媛又被父母送回北平的疗养院。当时肺病是重症,治不好的抬走后医院会在病房里撒石灰。
院里有一位名叫张采苹的女病人很喜欢齐邦媛,给她看很多文学书。齐邦媛一生中第一次真正认识死亡,就是某天下午张姐姐不见了,有人在她的房间里撒石灰。
七七事变后日军逼近南京,齐邦媛和患病的母亲以及三个妹妹乘火车逃往汉口,二十天后日军将来此屠城。车顶都装满了逃难者的火车刚过第一个隧道,上面就传来哭喊声,“有人掉下去了!”在芜湖换船时为了躲避日机轰炸,船只能晚上开行。船已人满为患却还是不断有人涌上跳板,终于一声断裂的巨响,凄厉的哭喊先是在水面上震荡,继而很快沉没。
到汉口,母亲被抬进医院时只剩一口气。一岁半的妹妹静媛刚学会走路不久,在船上时吃了别人给的食物得了急性肠炎。第五天早上齐邦媛在妹妹病床边倦极入睡前,静媛还睁着大眼睛说,“姐姐抱抱”。
然后齐邦媛被哭声惊醒,13岁的她就这样失去了妹妹,还不敢马上让母亲知道。
辗转到了陪都重庆、进入张伯苓任校长的南开中学之后,齐邦媛的生活才算安定下来,但那也仅限于日机休整的时候。日机来炸沙坪坝,齐邦媛家的屋顶被震坍一半。邻家的农夫被炸死,他的母亲坐在田埂上哭了三日三夜。
二
有敌人来轰炸,就有人去迎敌,比如齐邦媛哥哥齐振一的同学张大飞,就考入杭州笕桥航校当了空军。
比齐邦媛大6岁的张大飞是辽宁营口人,张大飞航校毕业后就参加了重庆上空的保卫战,因表现出色而成为首批赴美受训的空军飞行员,回国后被调往云南与陈纳德的飞虎队并肩作战。他与齐邦媛一直有书信往来,也是齐邦媛中学6年最稳定的笔友。
1943年4月某日黄昏,正沉浸在高中毕业和联考里的齐邦媛,听说有人在操场上等她。
我出去,看到他由梅林走过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那种心情是忘不了的。
他说,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只想赶来看我一眼,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撑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半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张大飞戎装照
这个夏天之后,齐邦媛考入武汉大学哲学系,去位于乐山的西迁校址报到,继续收到张大飞从云南各个不同地方寄来的浅蓝色航空信。第一天上课是经济系二年级鲁巧珍带她去的,也很快成为了她最好的朋友。两人三观相合,无话不谈,也无事不可倾诉。齐邦媛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鲁巧珍,认识了城里的茶馆、城外的名胜。
1946年夏天鲁巧珍毕业,要回重庆去找工作。齐邦媛也要离开,先回重庆再赴武汉原校址就读。因为齐邦媛的船要晚几班,因此鲁巧珍上船前便到齐邦媛的宿舍里住,联床夜话一宿。一年后齐邦媛去了台大外文系工作,去时买的双程票却没有用上回程票,从此天各一方。
一转眼就是半个世纪。1993年,齐邦媛在台北得知鲁巧珍肺癌晚期的消息如遭电击,当即飞去上海、重回大陆。在邮政医院,鲁巧珍被扶着坐起来,眉眼间的灵秀依然在,说:“知道你要来,我一直等着。”
她从枕下拿出一张纸,隆重地,像致迎宾辞似地念杜甫《赠卫八处士》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她气息微弱地坚持念下去,直到“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齐邦媛茫然走出医院时,知道这重逢便是诀别。回到台湾便接到她去世的消息。那年,她69岁。
6年后,75岁的齐邦媛飞到北京,参加了武汉大学四三班的同学聚会。在“一九四三春风远”的歌声中前往南京,去看早已面目全非的儿时旧地,还有张大飞。
紫金山上,齐邦媛找到了编号为M的黑色大理石碑,上面有简单的一排字:“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职”。三千多名中国空军烈士和他一起,静默无声地听着她在墓前的哀哭。
两鬓苍苍的齐邦媛,想起18岁那年暑假,她带着张大飞去嘉陵江岸一处幽静的小岩洞。江水清澈,太阳耀眼,少女说最近读的课外书,飞行员说空中见闻,未曾一语涉及彼此内心,情爱远在天边。世外桃源一般的情境中,时光与江水在身边流走。
1945年5月18日,张大飞为掩护友机不幸被日机击落,齐邦媛回重庆后看着一大包的往来信件,两天后才有勇气拆开。不到3个月后日本宣布投降,陪都彻夜狂欢,那是齐邦媛漫长一生之仅见。她跟着哥哥们拿着火把上街庆祝,走到南开中学校门口时,一瞬间突然万声俱灭。
两年前在这里,她最后一次见到张大飞。战士早知必胜不必生的命悬一线,听到他心跳如鼓的小女生还懵然不觉。
她再也不能够忍受推挤的人群,一个人回了家。她一边跑一边哭,她受不了这样的庆祝。曾经被拥入怀的少女,在昏天暗地的恸哭中,度过了万人同欢的胜利夜。
三
久经沧桑之后,少女也会老。齐邦媛亲眼见过头部中弹死不瞑目的武大学子,也见过为躲避北上作战而跳进长江浊流的同船壮丁。
而死亡离齐邦媛也没有那么远,一年多后她初次分娩过程太长,挣扎到第二天夜晚已陷入昏迷,在母亲的不断呼唤声才醒过来。四公斤的胎儿被产钳取出,从鬼门关逃回来的齐邦媛二十多天不能下床。
声声呼唤的母亲也有一天会不见。1983年8月,84岁的裴毓贞在安详中离世,葬在淡水一处背山面海、地势开阔的所在,4年后齐世英也归葬于此。于是齐邦媛和丈夫罗裕昌买下了父母脚下一块紧邻的墓地,日后永久栖息父母膝下,生死不离。
自1947年赴台以来,齐邦媛一边从教、生子、成名、退休,一边目送着胡适和钱穆等前辈先贤远去凋零,一边见证着时代变迁。2007年,她送别相处半个世纪亲如姐妹的挚友徐蕙芳;2012年,相守60余载的丈夫罗裕昌在93岁上去世;2016年,长兄齐振一在美国加州去世,享年95岁。当初差一点就夭折的女婴,上天却让她活得这样久。
2005年,81岁的齐邦媛开始写作《巨流河》,这本25万字的回忆录于4年后出版。巨流河便是辽河,中国东北南部最长的河流,河水流过1345公里后汇入渤海,再由黄海到东海历经两千多公里到台湾。许多人读《巨流河》都有同感:齐邦媛23岁后的人生篇幅平淡无奇,远不及之前的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巨流河》封面,三联书店2010年版
再惊心动魄的精彩,也不及平安平静的庸常。命运给齐邦媛一个战乱频仍的青春,却更与她一个安宁幸福的大半生,更有能回首世事一一写来的幸运。平淡如水的生活里,没有离乱悲欢来撕人肺腑,最是令人羡慕。
如今齐邦媛也离开了,在一片坡地上遥望太平洋。每一天都有新生和死亡,她在世时虽然见惯,却始终难忘。许多年过去了,巨流河也流到了终点。一个世纪的家国风云,终于是她眼睛的一睁一闭,而太阳明天将如常升起。
来源:红星新文化
撰稿:C70
图源:《巨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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