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

《光明日报》( 2024年04月22日 01版)

【烟火人间】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清晨便看到漫山遍野的绚烂。紫云英抖着蓝花布,油菜花披着黄金甲,螺髻般的茶园一片青翠。大觉溪的水宽展而清亮,起起伏伏地往前涌,从一道坡坎跃下,成了一条雪白的丝绸。溪边的茅草伴着哗哗的水声轻轻摇摆,为丝绸增添了秀美的花边。

这里是江西抚州的资溪县,处处花团锦簇,水波潋滟,高高低低的小楼错落其间。

在源溪村一座新房的门前,两位老人对着一条溪水闲坐,清晨温煦的阳光打在她们的银发上。走上前,打问起源溪村的由来,竟引出一段尘封的历史。原来,这个村子里大部分的居民,是从浙江迁来的。

半个多世纪前,国家筹建新安江水电站。建了电站,能及时解决华东地区的用电问题,谁听了不欢喜?可是有得就有失,库区要淹没淳安、遂安两县的数十个乡镇。于是,30万人告别祖辈生活的家园,有的留在省内,也有的前往江西、安徽等外省,真可谓可歌可泣的壮举。多年后,库区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千岛湖。

已是耄耋之年的董老太当时年仅25岁,她带着3个孩子一路颠簸来到源溪。“国家需要,我们就搬。何况,这里好山好水,我们一样过上了好日子。”董老太笑着将旧日时光一语带过。

走在村子里,这边一大抱蔷薇翻上篱笆,那边海棠、桃花争奇斗艳,细长的翠竹竞相往上蹿。“尊老爱幼、互帮互助”的文明公约立在路口。虽说是移民村,但这里早已是村民们亲切而温暖的家园。

村里有许多漂亮的住宅。这些年,城里人喜欢往乡下来,看到这里山清水秀、村民热情,便总要在村里住上几天。于是不少人家开始经营民宿,还给民宿起了好听的名字:“花儿小筑”“森林木屋”……看到一座古色古香的民宿,这是移民的后代阿霞开的。进门一束藤萝垂成花瀑,一盘石磨让人想起旧时光,檐上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和黄玉米,显得分外喜兴。阿霞的女儿在大学学美术,屋子里里外外都是她的装饰画,为民宿增添了浓浓的艺术气息。三楼的阳台有竹摇椅、竹蒲团、竹案和茶具。阿霞说,客人们最喜欢晚上坐在这里,伴着星光聊天、喝茶。可以想象,明月当空,山风徐徐,茶香缭绕,着实让人陶醉。

村里饭馆也多。经过一家小饭馆,门头标着“帅帅农庄”。村民告诉我,“帅帅”是个孩子的名字,孩子爸爸干活时受伤,没有了劳动能力,妈妈熬不住离开了家,此后家中由奶奶支撑。走进饭馆,笑脸相迎的正是帅帅奶奶。她说,这几年看到乡村旅游越来越火,就把家开成饭店,亲自做大厨,忙不过来了便请亲戚来帮一帮。孙子一天天地成长,在县城里上学。儿子虽然干不了活,但会使用电脑,在网络平台上为饭店做宣传,吸引了不少客人。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要请客,都会到帅帅这里来,照应这一家老小的生意。帅帅一个同学的爸爸老洪也是残疾人,老洪30多岁时认识了一个湘妹子,俩人结婚的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夫妻俩一点点地闯,开小茶厂,又开民宿,有了一女一子,生活红红火火。两口子知道了帅帅的情况,由己及人,将心比心,每天中午去县城接孩子吃饭时,总是把帅帅一起叫上,自己孩子吃什么帅帅就吃什么。说起这些,帅帅奶奶含着热泪微笑着:“有这么多好人帮衬,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云在山间聚拢,像冒着腾腾热气。日头升高,一团云飘落下来,轻纱一般挂在半山腰。

新月畲族村山峦竞秀,这里的村民也来自浙江。小村一看就认真打理过,一座座两层小楼排列得整整齐齐,畲族风情的外墙装饰令人眼前一亮,房前屋后,桂花、香樟、白玉兰、女贞子各展风姿。一位老汉坐在路边听收音机,他依着一棵玉兰树,眯着眼,单田芳的评书正说到精彩处。一只狗静静地卧在一旁,玉兰花瓣不时如鸟儿般悄然落下。老汉姓蓝,来到资溪时只有6岁,一家九口人迁到了大山脚下,都是“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他说,最初这里是一片荒地,叫“大草湾”,大家夯土垒墙,互相帮衬,盖起了茅草屋。后来,有了砖瓦房。再后来,村子建设得越来越好,有了现在的名字。

聊着聊着,75岁的蓝大娘也加入我们的谈话,打开了话匣子:新月村如今到处花果飘香,空气似乎都是甜的;村子被评为“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旅游旺季,村民们身着盛装迎接远方来客,用欢歌曼舞展现热情和精气神儿……

问大娘会不会唱山歌,她笑着说唱得不好,接着从一个庭院引出一位40多岁的大眼睛女子。原来,这是蓝大娘的女儿丽珍,她嫁给了蓝老汉的兄弟。说起这段姻缘,蓝老汉笑着说,丽珍家原在山那边,两人是对山歌对上的。除了唱山歌,丽珍的丈夫还会畲族武术——挤棍、板凳功,是省级非遗传承人。在丽珍家,我看到了几张老照片——她的丈夫耍着一条板凳,动作潇洒,英姿勃发。如今,夫妻俩步入中年,两个女儿也已大学毕业:大女儿在县里当医生,二女儿在南昌搞园林设计。

茂林、株溪、务农、石陂……在这些村子里,我们见到了许多浙江移民。13万人口的资溪县,本地人占三分之一,浙江移民占三分之一,其他地区的移民占三分之一——三个“三分之一”的人口结构,使这里形成了多元、包容的文化以及团结、互助的精神风貌。如今,已难分清本地人和外来移民,在这如画的乡间,大家一同创造美好生活。

千千万万的移民与这片山水结缘,把根深深地扎在了这里。他们的后代成长起来,有的留在这片热土,有的奔赴远方——但无论走多远,那些游子总会顺着一条条山路回到资溪,看看故乡的模样。

从盘山路绕上高高的山岗,能看见蜿蜒的泸溪河。每个村子的流水都会汇入泸溪河,之后浩浩荡荡地流入滚滚长江,继而奔向浩瀚无垠的大海。山间一片片葱茏的绿色中点缀着红瓦白墙的村子,村子周围的稻田已经灌上了水,像一块块明亮的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再过几天,田里就会插上嫩绿的秧苗。清风拂过苍茫的山野,一群鸟儿啁啾着飞入云霄,时光清澈。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动听的民歌:“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作者:王剑冰,系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